這是《自拍》第382個口述故事
如果你有故事,請私信我
郭霽/口述
啊窺/撰文
祖一飛/編輯
我叫郭霽(@郭律師西郭先生),70后,是一名從業25年的律師,也是上海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創始人。我出生在湖南湘潭農村,因為學生時代比較貪玩,高中一畢業就進了老家的玻璃廠,每天流水線上三班倒。這種工作非常機械,而我生性愛自由,不愿意一輩子待在廠里。利用業余時間,我參加了自學考試,后來一次性通過被稱為“中國第一大考”的律師資格考試。
從流水線女工轉行做律師,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場華麗逆襲。可實際上,踏入這行以后,我人生中真正的磨難才剛剛開始。因為缺少案源,很長一段時間我連基本生存都沒法保障。為了更好的發展,2005年我從老家來到上海打拼創業,前十年都在摸著石頭過河,幾乎摔得頭破血流。直到近幾年律所逐漸穩定下來,我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我的職業照,如今我創辦的律所有40多名員工。
對于我的人生軌跡,父親曾說過一句玩笑話,“我們家祖墳應該是埋歪了,不然怎么會出你這么一個人?” 表面上看,我走的路的確和他們截然不同,但如果追根溯源,我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人,受他們的影響非常大。
我父親念過初中,在村里算個文化人,喜歡標新立異,給孩子取名都比別人生僻些。我出生前下了一場大雪,他本想用寒風料峭的“峭”字,又覺得不夠好,后來翻字典查到“霽”,看到是雪后初晴的意思,就給我取名叫郭霽。記憶中,父親酷愛看書,看完以后還愛給我們講。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成了個書蟲,學生時代幾乎把所有能借到的大部頭讀了個遍,《紅樓夢》我從頭到尾看過不下七遍。
我母親文化程度不高,卻有著女人堆里少見的殺伐果斷,拿得起放得下。別人家是嚴父慈母,我們家是嚴母慈父。但他們倆思想都比較開明,完全沒有非得生個男孩延續香火的觀念。平時碰上紅白喜事,父親總要帶我和姐姐一起吃席,如果我們姐倆沒有座位,他是絕對不會坐的。在他看來,小孩和大人是平等的,小孩也一定要上桌吃飯。

9歲,父親教我寫毛筆字。
這種文化人的特質,讓我父親成了村里的意見領袖,誰家有個家長里短都請他去調解。他從生產小組長做到大隊長,1979年被選為公安特派員,后來遇上改制進了體制,穿上警服。那時我母親在社辦企業上班,可以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從來沒覺得生活拮據。
我們家在本地有點小名氣,我每次出門大家都會說,哎,這是誰誰誰的女兒。所以我從小就是一種自信心爆棚的狀態,每天無憂無慮,除了看書就是瘋玩。
小學那點功課對我來說很容易,中間還跳過一級,讀完五年級直接上初中。班里我年紀最小,個頭又矮,同學們都挺關照我。接觸物理、化學以后,我在學習上逐漸吃力,成績滑到班里中游水平。不過,我從沒想過奮起直追,我媽每次來檢查功課,我表面認真做作業,實際上課本底下擺著小說,有時候還把小說藏在被子里,或者帶進廁所偷偷看。

12歲,在老家拍的照片。
那個年代,小地方的人對女孩子一般沒有太高要求,很多人讀完小學就不讀了。我和同學經常自嘲,說湘潭最好的中學是一中,我們上的是七中,中間隔著六道線呢,這是遙不可及的距離。臨近初中畢業,成績好的同學都在努力沖刺考中專,像我這種中不溜的,自然不會跟他們競爭,依然每天瘋玩。
到高中我成績就更差了,身邊很多同學都只想混個畢業證,以后該工作工作,該嫁人嫁人,至于理想什么的基本不存在。高三后期,大家甚至以調皮搗蛋為榮,誰干的事更出格誰就更牛逼。我們把課本撕了做成紙彈弓,把紙團“子彈”在教室里射得滿天飛,英語老師都被氣哭了。有一回上歷史課我還跟同學打賭,我說我現在從后門溜出去,再到前門喊報告,老師肯定不知道,因為他眼神不好。果不其然,我賭贏了。
我們那屆畢業生只有兩個人是一次性拿到畢業證,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都要補考。后來連高考我都沒當回事,在橡皮上刻了a、b、c、d四個字母當骰子,扔到哪個寫哪個,熬完半小時就交卷。因為太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了,成績出來我都懶得去查,至今不知道考了多少分。
畢業之后,父親介紹我去一家百貨商店上班。商店都是越到周末越忙,我在那兒站了半年柜臺就受不了了。18歲那年,趕上國企最后一波社會大招工,我應招去了市里的玻璃廠工作。沒想到工廠比商店還不如,別說周末、一年到頭倒三班,逢年過節也一樣,因為窯爐不能停火。

我(前排)和同事在車間門口,旁邊的麻袋裝著我們從流水線上挑出來的玻璃瓶。
我們廠的車間分三部分,最前面是窯爐,玻璃原料會在 1000 度的高溫爐里熔化成玻璃水;第二段是制瓶,玻璃水倒進模具形成瓶子;然后再經過20 多米長的傳送帶,源源不斷地傳到揀瓶臺。我的工作就是把破瓶子扔進斗車,把好瓶子按五個一排的次序裝進麻袋。我個頭小,每次放頭幾排玻璃瓶都得半個人鉆進麻袋,弄得一頭灰。被碎玻璃扎也是常有的事,還有一次玻璃瓶因為受熱不均在我手里爆炸,直接刮掉了我手上的一小塊肉。
我厭惡這樣的生活,倒不是說有多辛苦,畢竟還年輕,身體扛得住。我最介意的是三班倒,人完全沒了正常作息,有種自由被剝奪的感覺。以前看三毛的書,我就特別向往遠方,還跟同學在家里規劃了一天,計劃騎自行車環游中國。誰知道現在連周末都不能出去玩,如果把我卡在流水線上過一輩子,我肯定受不了。
那時職工大學很流行,我想找別的出路,就去報名了正熱門的電算會計專業。學費要740塊錢,我一年的工資也才不到一千,每個月還要交一半給家里。好不容易跟我媽湊夠錢,交費的時候對方說還要再補 50 塊錢什么增容費。這我就不干了,把學費又原封不動地拿回家。
沒多久,我爸打聽到司法局要開一個法律培訓班,學費只要370塊錢,正好我也屬于司法系統子弟,便報了名。第一次系統性接觸法律知識,沒想到還挺有意思。法律淵源、世界各國法系的比較、還有大量的案例分析,比如一個人致人死亡是犯殺人罪還是故意傷害罪?這兩個罪名很容易混淆,什么是直接故意,什么又是間接故意?這些法律條文讓我特別著迷。

19歲的我,學法律以后,我的閱讀面更寬泛了。
培訓班一周只集中授課一兩次,大部分時間還得靠自學。我去工廠上班都帶著教材,逮著空檔就趕緊掏出來看一看。車間主任撞見了覺得我挺上進,特意把我調去質檢部門。雖然也是三班倒,好歹沒那么辛苦了。
培訓班組織我們參加湖南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整個班三十幾個人,第一次考試只有兩人及格,其中一個是我。第二次考試只有我一個人及格,顯然,這個班辦不下去了。后來區司法局把我并到市司法局的培訓班,距離遠了很多,下夜班要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趕過去。我暈車嚴重,一路上都得忍著惡心。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次考試,我因為把交費收據弄丟了就沒考成。
準備第四次考試期間,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當時27歲,同事牽線搭橋介紹我們認識的,相親地點就在路邊的宵夜攤子上。說實話,我連對方長啥樣都沒太看清,只記得他說已經拿到律師資格證,而我正好在學法律,想著混熟以后不用再花錢買書,一來二去就這么處上。

21歲那年,我認識了大6歲的他。
在男友的督促下,兩年半時間里,我把自考剩下的課程全部磕完。快畢業的時候,他說你也去考律師唄,剛開始我是拒絕的,覺得這個職業離我太遙遠。按我的預想,能靠自考拿個學歷就不錯了,但他還是堅持勸我。好吧,那試試就試試。誰知報完名男友立馬翻臉,逼著我去單位請三個月長假,要我回家閉門苦讀。
我媽也跟他打配合,同學來找我玩,一律被她拒之門外。在他倆的雙重“淫威”之下,整整三個月我都窩在家里,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書刷題。男友來看我就像探監一樣,還要檢查我的備考進度。那段時間我都學魔怔了,晚上做夢都在刷題,最后沖刺階段,我每天學習時間甚至超過16個小時。
考試地點離家很遠,男友一直陪伴,最后一堂考完,我整個人幾乎要虛脫。12道案例分析題,寫得我手臂直發麻,男友還不依不饒地拉著我在公園里一圈一圈地回憶估分。最后分數出來,跟他預估的只差5分,我這個“學渣”竟然真的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那年全國通過率低到5%,整個湘潭只考過了 11 個人,我是其中唯一的女生。拿到證書后,我順理成章地辭掉玻璃廠的工作,跟男友一樣,也進入到律所開始職業生涯。

1998年,我入行第一年在律所辦公的照片。
在別的單位上班,好歹有個固定工資,而律師只能靠提成,要想辦法接到案子才能掙錢。我們兩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沒經驗沒人脈沒資源,就這么一猛子扎下去,可想而知有多拮據。剛開始我們只能做輔助性的工作,寫寫材料,跑跑腿之類的,收入有一搭沒一搭,每天過得苦兮兮。有一回我倆口袋里只剩下 5 毛錢,買了一把空心菜,中午吃葉子,晚上吃梗子,第二天才去找朋友借了10 塊錢應急。
這種窘境還不能跟行外人講,因為別人都覺得你做律師很光鮮,窮只能證明你沒能力。我必須打腫臉充胖子,每天裝得云淡風輕。可不順心的事積壓多了,總有繃不住的時候。有次我去公安局申請會見一個嫌疑人,但負責審核的警察同志從頭到尾沒給我好臉色看,出公安局大門我就憋不住了,在路上嚎啕大哭,回到家把桌上東西全部打翻,沖我男友大吼:“都怪你要我做這個鬼律師!”
男友沒有哄我,他的策略是“以暴制暴”,認為這點委屈都受不了,還怎么做律師?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通。被他一教訓,我也有點心虛,開始反思自己怎么連這點磨難都經受不住。
我爸心疼女兒在外面受了這么大委屈,用方言跟我說:“妹幾,要不別干了!我養你吧,每個月另給你 50 塊零花錢。” 他臉上那心痛的表情,我至今仍然記得清清楚楚。父親的慈愛真的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從那一刻起我下定決心,以后無論在外面遇到多大困難都不告訴父母。

和律所前輩的合照,我(前排左一)是其中唯一的女性。
比較慶幸的是,當時帶我的師父愿意提攜后輩,有時候找上門來的案子多,他會帶我一起做,最后分一半收入給我。期間我協助我師父辦過一個大案,某農村信用社主任攜60多萬公款潛逃,在那個年代算是巨款,被逮捕以后他的家人請我師父做辯護。我天天也跟著琢磨,坐公交的時候腦子里都在回放案件信息。
有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類似案例,里面提到新舊刑法更替,我突然回憶起這個案件發生在 1997年9月份,而修訂后的刑法在那年10月1號才正式實施,抓到這個人已經第二年的事。之前大家就把前面那個時間點給忽略了,實際上那個時間點非常重要,因為刑法中有個原則,叫“從舊兼從輕”。按照新刑法,他屬于貪污罪,很可能判死刑;按照舊刑法,他還不能算貪污罪的主體,只能說是職務侵占,最多判 10 年。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師父,師父認同了我的辯護方向,最后法院采納了我師父的辯護意見。這段經歷讓感覺到做律師是個挺有意思的事。或許有些人會說,你們律師總是想盡辦法幫“壞人”減刑,良心會不會過不去?我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心理障礙。因為我很早就認識到,律師的職業道德是維護法律的公正性,而公正性就在于人人都有為自己辯護的權利。
為了更好地鍛煉業務能力,經手的每個案件我都做足準備,不會寫訴狀就找師父請教,揣摩學習前輩們的案卷,每份代理詞總要改很多遍。庭前準備我至少準備兩輪代理詞,會設想第一輪代理詞發表之后,對方怎么應對,我該如何反擊。

和律所同事外出做普法宣傳,右邊坐在椅子上的是我。
剛做律師那會,區法院刑庭專門組建了少年法庭,負責審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對請不起律師的犯罪嫌疑人法院會指定一些青年律師提供辯護,我成為了被指定的那些律師之一,即便法律援助案件賺不到什么錢,我也從不敷衍。少年法庭的庭長覺得我挺靠譜,給了我更多的指定辯護機會。期間我發表了一篇論文,還被評為區市兩級的法律援助先進個人。
男友后來也轉到我所在的律所,碰到大案件,我倆分工協作。開庭前一天幾乎通宵戰斗,他先準備詳細的質證意見和辯護詞,到凌晨三四點把我叫起來,他去睡一會,我再負責整理謄寫,就這樣慢慢積攢經驗。隨著刑事辯護成功率越來越高,我們開始接到自己的案源,總算熬過了新手律師最難的一關。
25歲那年,我意外懷孕了。依我們當時的經濟條件,本來沒計劃生小孩,可醫生勸我,你年紀不小了,孩子還是留著吧。沒辦法,我們只好把婚禮、房子全部提前,為此欠下一屁股債。兒子出生后開銷大增,光靠做律師那點錢根本無法維持生計,我天天琢磨怎么才能一夜暴富。
聽說綠化苗木生意利潤高,我借了十幾萬塊錢跟堂姐去種樹苗,結果趕上極端天氣,種下的樹死了百分之九十。那年夏天,看著滿山坡的死樹,我想死的心都有。為了盡快彌補虧損,我又從湖南采購樹苗賣給江浙一帶的花農,每天風里來雨里去,押車下貨,江浙滬到處跑,陸續還掉一些債后,我才停掉這些生意繼續做律師。

2004年,做生意路過上海,到外灘打卡。
隨著技能增長,經驗和人脈有了累積,我每年也能接到一些案子,但依然沒有擺脫朝不保夕的狀態。當時一個案子的單價只有2000到5000元,還要跟律所分成。我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案子,下一筆生活費在哪里,一直處于惶恐不安之中,不知道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
我和老公商量了一下,一致認為小城市業務太單一,還是應該去大城市發展,將來也能給孩子更好的教育。之前那個少年法庭庭長的女兒在上海做律師,2004年底,我打聽到她會回來過年,就想辦法約她吃飯。我跟她聊了整整六個小時,那天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去上海做律師。
2005年大年初一,我開始投簡歷,先后往上海跑了兩次都沒能成功留下來。直到七月的一天下午,我又接到一家律所的電話,通知我第二天早上九點面試。那時候交通不發達,坐火車要20多個小時,根本來不及。我打電話問機票,去上海的飛機航班已經沒空座。我立馬想到可以先去杭州再中轉,一問只剩一張機票,而且是商務座,票價1000多塊,當時我跟丈夫手頭只有3000塊,我幾乎沒怎么猶豫,當機立斷買下了這張機票。
輾轉到上海已是深夜,我住的旅館環境很差,蚊子蒼蠅嗡嗡亂飛,門也沒法上鎖。我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狀態非常糟糕,面試又沒通過。但這次出來我已經下定決心,找不到律所就不回去。我借住在庭長女兒的出租屋里,工作日跟她睡一張床,周末她男朋友來了,我就去外面晃蕩。
現在回想起來,在上海頭幾個月,我簡直像林黛玉進賈府一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一開始我連怎么買地鐵票都不會,看別人每次拿張卡一刷就進去了,我不好意思問那是什么卡,偷偷拿信用卡去刷,別人看到才告訴我要辦一張交通卡。

剛到上海那會兒,地鐵對我來說都很陌生。
我每天不斷投檔、面試、陌拜,終于遇到一家律所愿意接收,條件是先交1萬塊管理費。我不甘心出這個錢,只能繼續尋找機會。后來是一位網友的叔叔幫我打聽到,有家福建律所要來上海開分所,目前正缺人,在他的推薦下,我終于被錄用,成功拿到上海的律師證。
為了找案源,我成天混跡于各種論壇,還在QQ上加了很多陌生人,跟人家聊天,慢慢建立信任。我在上海掙的第一筆律師費,是一位老父親來上海解決兒子的問題,見面咨詢以后,他給了我 200塊錢,扣除掉來回打車費只剩 65 塊。那天是中秋節,我跟庭長女兒和她的朋友們去外灘看月亮,那65塊錢全部請她們喝了飲料。
三個月之后,我終于接到幾個案子,大概有7萬塊錢律師費,和律所分成以后還剩三萬多。有了這筆錢墊底,我才從朋友家搬出來,獨自租了個一室戶,解決了基本的生計問題。有一天下班回家路上,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開一家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朋友聽了沒打擊我,說可以,不過你才剛來沒多久,資歷不夠,等兩年再說吧。
我這人一旦想做什么就按耐不住,第二天瘋狂搜索辦律所需要的各種條件,還找來論壇上認識的一個老鄉幫忙,他是中文系畢業,能寫廣告文案和市場策劃書。我們苦干三個月,把策劃書寫了出來,然后就去拉投資。當時的我豪情萬丈,跟投資人描繪了一個宏大夢想,說我要開 4 家律所,一家在上海,一家在北京,將來還要開到成都和廣州,形成聯動。這話現在想來有點可笑,當初竟然也拉到了20萬投資。
老公說我像亮劍中的李云龍,在條件完全不成熟的情況下,也有本事攪和所有人都來跟我并肩作戰。后來恰逢老家有律師來上海出差,他們也想到上海來做律師,于是,他們成為了我的合伙人。我給他們辦了轉所手續,幫他們租房子,前后折騰了將近一年,終于把律所的執照辦下來。

我創辦的律師事務所。
律所的營銷工作由我一個人包攬,我給每位律師都做了獨立網站,親自撰寫律師介紹、業務介紹、服務類型,同時也在搜索引擎上做付費推廣。當時有個朋友點撥我,說關鍵詞設置應該從用戶角度考慮,比如跟婚姻有關的詞條里,“離婚法”的搜索量遠高于其他,而我們國家根本就沒有離婚法,只有婚姻法,作為一個律師,打死也想不出離婚法這樣的關鍵詞。
之后我再做關鍵詞設計就如有神助,當別人主打“遺產繼承”的時候,我獨家買了“房產繼承”這個詞。遺產有很多都是房子,你搜房產繼承跳出來的只有我的網站,這業務量不就起來了嗎?好景不長,2009年,搜索引擎的廣告模式改變了,大數據會自動推薦點擊量高的關鍵詞給律所,我的獨門絕技再無用武之地。
原來投1萬塊錢廣告費,大概能引來10 萬塊錢業務,如今投3萬還來不了10 萬,為了控制成本,只能去買一些便宜的長尾詞。我開始陷入恐慌,每天都在自我懷疑,為什么有了這家律所,我不但沒有改變之前在湖南的生存狀態,反而壓力更大?

創業期間,我經常一個人一臺電腦去處理整個律所的市場營銷工作。
這時候正好有家律所想壯大,提出跟我合并,本來都談得七七八八了,有天我問他名字怎么解決?因為他大我小,我也不奢望我的律所名字能放前面。誰知對方說,你的名字不能保留。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他的真實目的是想吞并我,而不是我理解的合并。
我還記得當時那種生理反應,心如刀割的感覺原來是心臟整個攪在一起的感覺。創業的情形歷歷在目,當初那樣千辛萬苦地寫策劃、找投資,把自己老公、老家的同事一個個攪進局里,如今連個名字都不能保留,我怎么對得起這些人? 回家以后我跟老公說,咱們再撐一把吧。
律所繼續開著,營收很不穩定,為了增加安全感,我又開始尋找別的賺錢機會。后來我開過連鎖湘菜館,前三家店生意都挺好,到了第四家,選址不對,廚師找的不對,裝修也留了很多隱患,前幾家店掙的錢全都打了水漂。飯店倒閉并沒有讓我苦惱太久,因為2014年初,令人心潮澎湃的“互聯網+”來了。那時候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思潮席卷全國,所有地方都在講如何創業,像我這種性子,碰到這種大風口,那肯定得沖入其中。
熱血一上頭,我感覺自己簡直就是法律界的馬云,用思維導圖大刀闊斧地設計出十幾條業務線,到處拉投資。這個網站還沒搭建完,又去搞另一個網站,還從互聯網公司挖了個HR過來,一下子給我招來三十幾個人,每天大把燒錢。這邊PC端還沒開始商用,那邊移動互聯網的風又吹來了,這不得順勢開發APP?做了用戶端,還要做律師端......為了填前面的坑,只能不斷挖更大的坑。

我當時做的互聯網創業項目,是想打造出一站式在線法律服務平臺。
不知不覺,我就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信用卡刷爆,拉的幾百萬投資虧得血本無歸,僅僅靠著律所那點微博的收入支撐如此龐大的運行。老公勸我收手,我充耳不聞,還把車子和老家的一套房給賣了。夫妻關系降到冰點,我們每天在家就是橫眉冷對,互不待見。去到公司,團隊也崩得不行,但我依然不認為自己錯了。我這一根筋的性子,一旦陷入盲目自信的情緒里,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為了混人脈,繼續拉投資,我跑到北京去混創業者社群。在那里,驕傲了幾十年的我,第一次嘗到了無地自容的滋味。路演的時候,投資人把我批得體無完膚,說我的商業計劃書簡直一塌糊涂。我不認,偏要反駁回去。他們覺得我太固執,最后給的評級很低。學習復盤環節,面對同組人的批評,那種自尊心被徹底撕碎的感覺,真是血淋淋的,比虧錢還要難受萬倍。從北京回上海,我幾乎是一路哭回去的。
創業路上經歷這么多坎坷,每次我都是擼起袖子迎難而上,即使崩潰,也從來不會質疑自己的能力。可這一回,我破天荒地意識到自己像只井底之蛙。事后冷靜下來,我把學社導師提到的書全部買來啃了一遍。這一年來自虐式的學習,于我而言是人生中最受用不盡的財富。
再回過頭看之前的創業,確實是漏洞百出。2017年,我用兩天時間解散了互聯網公司,那時候律所也只剩下我和丈夫,還有他一個遠房表弟。近十年的折騰耗光了大家的信心,其中有個跟了我十年的合伙人,他的離職讓我特別傷心。在家里痛哭了一天。但是,哭永遠解決不了問題,只能重振旗鼓去外面打仗。

家里的大書柜,這些年買的商業書占據半壁江山。
這也倒逼著我做出選擇,舍九取一,砍掉律所其他業務,把所有心力都投入到連鎖加盟這一個點上。疫情還沒開始的前三年,我幾乎每天都是疲于奔命的狀態。天不亮就拎著個 5 斤重的電腦出門,航旅縱橫的記錄打敗了全國百分之九十九點幾的人。飛機、火車、候機樓、飯桌上,只要能打開電腦我就隨時展開工作。
最忙的一天,我處理了97份郵件,寫了長達7頁的代理詞,6個小時沒有挪過屁股喝過一口水。講課我也不挑場子,一千人也好,幾個人也好,只要請我我都去,從早講到晚,嗓子幾乎冒煙。那陣子,團隊也得重新搭,新招進來的又都是菜鳥。我一邊忙交付,一邊從頭開始帶人。這樣高負荷運轉,我時常覺得心悸,好像在猝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最艱難的日子,《戰爭論》里的一句話給了我莫大鼓舞——“面對戰爭中的不可預見性,優秀指揮官必備兩大要素:第一,即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具有能夠發現一線微光的慧眼。第二,敢于跟隨這一線微光前進的勇氣。”記得有個冬天的清晨,我在北京街頭騎個共享自行車趕去上課,寒風呼嘯而來,手指凍得僵硬,那種感覺真的是一腔孤勇。
律所轉型以后,我對《紅樓夢》里王熙鳳操辦秦可卿喪事的那段情節感悟特別深。書里寫的是,她讓一堆人專管碗碟,一堆人專管火燭,剩下還有專管接待的......分工非常明確。我律所目前的部門設置,就是紅樓夢給的靈感,我們所的律師不用到外面請客吃飯拉業務,他們只需要聚焦一個領域,不斷打磨自己的專業能力。平時我還經常鼓勵他們,該談戀愛談戀愛,該旅游旅游,該結婚的結婚,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這是我倡導的職業觀。

疫情放開后,我也去大理放空了一下。
不過大部分時間,我每天還是工作十幾個小時,走南闖北不停歇。在這行摸爬滾打二十多年,說實話,我對律師這份職業的感情非常復雜,可以說它既是我的禁錮,又是我的救贖。我很喜歡做律師,但又深深厭惡那種焦灼惶恐的生存狀態,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破這個局。這些年折騰這么多,其實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現在我的心態已經比前幾年從容了一些,律所的發展勢頭還可以,不過,我還遠遠沒有達到高枕無憂的狀態。要永遠保證競爭優勢,就得居安思危。未來我還希望把律所做成一家國際化的律所。這個目標乍聽很遙遠,但我能從一個高考落榜生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敢想敢拼,我相信一定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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