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同心結無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雙遇
詩云:
千絲官柳拂行塵,不解迎春解送春;
云氣向疑朝化楚,簫聲令記夜歸秦。
驂鸞有夢驚同調,求鳳無媒莫論貧;
獨掃間階惜紅雨,漫題新句問花神。
云客既遇秦程書,回至書館,深想素卿情愛,無從報恩,幸喜天緣暗合,同寓京中。若錯些機會,后來便難尋覓。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處,又被王御使出來,閑談半日。吃了午飯。云客竟自抽身,走至程書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諸事,細談了半晌。里邊早已備下現成酒席,云客再三辭謝,方才舉杯,兩人對飲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書忽然思想道:「我往時涉歷江湖,頗曉得些麻衣相法。我看云客氣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時。若是將我女兒配他,倒是一個東床佳婿?!?/p>
你道老秦為何起此念頭止因云客難中相處,每每視同骨肉。所談的話,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親子弟,全無半點客氣。
老秦生性樸實,又見云客情意篤切,說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幾時再會?!?/p>
云客探知其意,與他親密,便生一計。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圖報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與吏部相好。求他尋一個浙江衙門,補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應使用,晚生身上設處,不煩費心?!?/p>
秦程書道:「到了浙江,極好的事。至于使用,官人有了門路,老夫自然照數補出。只是有句話,老夫家里雖在武昌,也沒有甚麼親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為家。聞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還不曾許字,官人歸家,何不與令尊說知,給一門親眷」
云客千言萬語,專要討此一句。聽得這話,就立起身來謝道:「倘得如此,晚生當奉養終身,與兒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當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別,到王衙館中,專心致志,圖謀浙江小職。秦程書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話與奶奶商量。奶奶滿口應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這門親事罷了。素卿在房,還要等些妙計相會云客,誰知配合天緣,一毫也不必費力。聞知父母所言,就對絳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勞費心,總是我們兩個,甘苦相同的。」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趙云客歸至寓中,便把謀官的事與老王商議,說道:「晚生急欲報恩,求老先生一舉前箸?!?/p>
老王道:「這事容易。我學生昨日恰好聞得臨安缺了知縣一員,可就把姓秦的,暫補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禮部接出圣諭一道,兄可曉得」
云客道:「還不知?!?/p>
老王道:「圣上自從中書之議,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后不必由府縣升薦,先就現在京中的監貢生員,擇次月十五日,試策一道,撥幾個真才,上以宜觀國之光,下以為牧民之本。各位須當勐力?!?/p>
云客曉得此信,不覺精神奮揚。又與錢金兩兄,議論了一會。當夜云客思量道:「我這試期已近,倘然有些僥幸,恐怕一時難得歸家。況且還要算計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雖是親口相許,終無定局,不若就在此間,只瞞了老王,私下先成親事。待他到浙江時,這段姻緣便是鐵板刊定,再無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對秦程書道:「小婿昨日就覓得一缺,那是臨安縣知縣,把尊名已補上了?!钩虝笙?。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話,不知可以從得小婿近日有了試期,恐怕在京擔擱,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贅,以后到家,就候過門。這也是兩省的意思。此時世界這些繁文禮節,不必相拘,倒是脫略些好?!?/p>
程書心上也恐云客后日倘然高發,另就了好親事,不如乘此機會,做個結局。便說道:「這也使得?!?/p>
云客即往外邊,就在數日之內撿一好日,私下又備些禮儀,連那錢金兩個都瞞了。挨至吉期,換些衣服,將禮儀一齊送去。原來秦程書雖則性子忠厚,卻也有些慳吝。道是不歸武昌,處處是個客寓,便在此間完了女兒之事。省得到他家里,添出些花紅酒席來。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擺列。因在客邊,鼓樂等項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時,內里擁出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結親的常規,一件不脫。只有帳中合巹,新人不甚害羞。當夜枕上細談,準準的話了半夜。正是「其親孔嘉新,其舊如之何」兩句書并作一句,更覺十分親客。有《鵲撟仙》詞一首為證:
鳳鸞乍合,鴛鴦重聚,喜客邸行云如舊。
柔情狂興整相看,說不盡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夢,今夜合歡先輳。
百花開遍笑東風,還記取錦屏紅袖。
素卿他鄉遇故,自然情意綢繆。云客久旱逢霖,不覺興頭莽撞,摧殘玉質,狼藉花心。
素卿困倦之際,忽然想起絳英,道是他為了趙郎,出萬死一生之地,還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風光,教他對影聞聲,一夜怎熬得過這也是素卿的俠性,于歡娛之頃,把管鮑交情,毫不放過,如今世上婦人,云雨正濃,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別人的冷靜
兩人鏖戰已畢,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嬌喘略定,對云客道:「前在廣陵相遇時,郎君曾說沒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后便不該閑花野草了?!?/p>
云客被他這一句話,逗著心事,難好對答,只做朦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說了。倘然有幾個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說明,省得后日不好相處?!?/p>
云客摟住素卿道:「小生是個有情人,就是外邊另有所遇,斷然不敢作茂陵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瞞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著一個?!?/p>
云客自想揚州城里,兩位小姐定然不出門的,莫非素卿遇著的是孫蕙娘便問道:「小姐這話恐怕不真?!?/p>
素卿把絳英投河一段,細細述將出來,道是耶吳絳英這般節義,可謂十分情重了,只不來郎君何以待之
云客驟聞此語,悲喜交集,說道:「不想吳絳英有這一番事,又虧得小姐救他。如今曉得他在那里」
素卿道:「今現在此間,只為尋你,一同到京。明日須與他面會一會。」
云客不勝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圖謀與絳英相會。
卻說吳絳英雖則與素卿兩邊和好,也只因趙郎面上指望并膽同心,共圖會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著,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應個后手。
聽得那邊房里,一團高興,這一夜便覺更漏綿長,只影寒燈,凄凄切切,想道:「素卿俠性,今番已經成就,后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讓于人,又兼死逃生,百般挫折,豈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后?!?/p>
心上雖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著年庚月令,自嘆夫星不甚透徹。當夜挨至五更,不要說做些閑夢,便是朦朧困倦,也不曾合得雙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后,欲要探問云客,又因老秦夫婦,不知其詳,難好輕易舉動。暫坐一回,只見素卿走過那邊房里來,見了絳英,就攜手道:「姐姐昨夜冷靜了。趙郎之事,奴家已與他說個明白。他也曉得姐姐這一番苦心,感激不淺。奴家想起來,事已如此,今日便該做個定局。若再含煳,以后就不好說了。待奴家見了爹母,即與他說這件事?!?/p>
老秦夫婦在外邊備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趙云客和素卿一對夫妻,出了房先拜謝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書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吳家小姐,不便與女婿相會,教他獨坐房中殊覺不穩。
正思想間,女兒素卿上前說道:「女兒有句話稟上爹母。今日家宴,雖是慶喜筵席,還怕有一樣喜事不曾完得?!?/p>
便叫丫鬟房內請吳家小姐出來。
秦程書道:「這卻為何,恐怕趙官人在此,有些不便?!?/p>
素卿道:「女兒正為此,所以要請來說個明白?!?/p>
就將吳絳英始初投河,只為趙云客的意思,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程書與奶奶聞知此話,大喜道:「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趙官人有此奇遇,也虧我女兒賢德,全無妒忌之心?!?/p>
奶奶親自進房,速請吳小姐出來共成喜事。絳英輕移蓮步,出得房來。一見云客,但低著頭不說。正如西廂上的話,未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嘆長吁了。
秦程書笑道:「吳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婦就做個主,與趙官人一同結親。我女兒以后,只把姊妹相稱,也不必分大小?!?/p>
適值本日正是黃道吉期,就鋪起氈單,擺列香案,一樣先拜天地。程書夫婦,也受了禮,又與素卿兩邊交拜。云客先將臺盞,奉酒兩個老人家。各人坐定,飲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兩位小姐進房。
云客也就起身,一同進去。酒筵已散,云客一進房門,便攜絳英手說道:「小姐為了小生,費這一番情節,昨宵秦小姐備述其略,小生不知將何補報」
絳英驚喜之馀,一時不好細講,專待上床與云客備陳情緒。素卿是個俠性人,巴不得云客與絳英就鉆在被里做些勾當。當夜素卿另鋪一張床在房中,讓絳吳與云客敘舊。
趙郎攜了絳英,一般兒脫衣解帶,盡個新做親的規榘。上了繡床,說不盡分離情況。
絳英道:「兄嫂無情,只道與你永別,不想天緣湊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p>
云客又把玉環小姐近來消息問些詳細。絳英道:「幸得玉環近日又得一個幫手?!?/p>
便述孫蕙娘投靠一節,虧他寄書的話。
云客道:「我自那日見你的手札,就想著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p>
絳英與云客,因要把分別以后的事,大家話些支節,那溫存言語也無暇說半句。雖則一頭講話,下身兩件東西,不知不覺湊在一處,自然運動起來。比得舟中相樂,更加有趣。
從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膠,一邊一夜,輪流歡樂。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書館中,與錢金兩位做些文義。傍晚只說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連過了月馀,秦程書領了臨安縣文憑,就奉欽限,即日赴任。
程書對云客道:「老夫到臨安欽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專等好消息。兩個女兒,且到任所,待官人回來,便好過門。」
云客進房與兩位小姐分別,只因前番吃苦,此后局面已定,三人歡歡喜喜,雖是新婚伊邇,也無眷戀之念。程書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與云客些銀子,作在京盤費,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廣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后面那一半,也是這般到手得容易,豈不快活」
錢神甫、金子榮,見云客又來同住,問道:「一月住在別處,有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辭,一毫不露心跡。又住數日,忽然朝里掛了試期,著在京應試的貢監生員,各備試卷,先三日,禮部報名。至期早集殿階,御前親試。只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開錦繡;
瓊枝爛熳,美人爭舞斗胭脂。
看官們靜坐片時,看這些窮秀才跳龍門者。
評:
作長篇文,不難于起手,而難于收局。此回云客第一收局處也。從此以后,五美聚合。若一線穿成,絕無勉強配合之病,又無顧權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第十四回 折宮花文才一種 奪春魁錦繡千行
詩云:
識得之無滿座傾,蜜蜂老鼠盡爭名;
吟詩作賦非難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讀書何必苦疑猜,孔孟傳心竅暗開;
莫道圣人無見識,達財原不是真才。
趙云客同錢金二位,先往禮部報了名字,即日備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親送三人考試。進了午門,御筆親題試萬言策一道,應制詩二首,時曲一段,判語五個。
云客將平日長才,上獻天子,策上天子擢為第一。錢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報子,盡到王御史衙中來,一應使用,老王替他打發。原來順帝當日,深怪各省及府州縣考試的私相授受,全無真才實學,可以輔國安民,所以親自策試。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趙青心為榜首,特恩欽賜狀元,賜宴殿前,簪花游街三日。王御史不勝忻幸,第一日備酒衙中,與三人賀喜。
錢神甫與金子榮商量道:「我們兩個,幸運老王提救。如今僥幸功名,皆是老王之德。聞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許聘,狀元趙云客,又無內室。我們特地與他作媒,成這一門親事。」
金子榮道:「此事甚好?!?/p>
趙云客游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來迎接,并錢金兩位一同坐席,分賓抗禮。云客深謝抬舉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數巡,錢神甫道:「趙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據。但是有句話,還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趙年兄的家事,晚生輩少時同學,稔知其詳。他的令尊先生,因要與趙兄覓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聞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待字香閨,晚生意欲作伐,為金馬玉堂之配,不識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學生家中,止生一個小女,心上也要擇一佳婿,故此還未許字。今狀元果無尊閫,又承兩兄厚意,極好的事了?!?/p>
云客謙恭盡禮。酒筵散后,錢金兩個,盡力攛掇,老王也就許允。先要寫封家書,打發一人回去與夫人說知,好待趙員外家來行禮納聘。趙云客當夜也寫一封家書,附與京報帶到家中,第一樁先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將財禮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發回去。趙云客的書信,也付與京報,一徑到錢塘報喜。當日又游了街,晚間往別處赴宴。
到第三日,趙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后在京把這些各位大老,相會一相會,便好先上一本,辭朝出京。一來省親,二來完娶姻事,不過月馀,就有回家之期。諒朝廷自然從允?!?/p>
不想這一日游街,又撞著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貴戚,但是每科遇著狀元游街,各府內眷,以為奇貨,無不擠立府門,看迎新狀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門,便要擁住馬頭把狀元的相貌,從頭至腳看個不了。
年老的贊道:「鰲頭獨占,斷屬老成。想是萬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p>
年少的贊道:「那樣郎君青年大發,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著這一個才子。」
在京婦女,人人羨慕趙云客是個風流年少,人才體貌,迥出凡流。只這一年看狀元的,一發如意,早晨擁起,傍晚尚難脫身,倒擁得執旗把傘之人,腰酸腳軟。
只見行到一處,卻是駙馬府前,那駙馬姓韓,有一個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長玉堂,自然比不得荊釵裙布的模樣。又生得一種性子,與世上婦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沒有富貴子弟為配只是有才無福,有福無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個主意,必定要嫁個狀元。前歲開科時節,他年紀也略長成,因見狀元有六十馀歲,不好將身許聘。淹留歲月,近已及笄。昔聞廢科一詔,心上好生煩惱。父母也曉得他的意思,不敢輕易擇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虧得那駙馬因女兒有這個志氣,他進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語奏了幾句,朝廷便有親試的一段事。如今恰遇著趙云客首折宮花,季苕郡主生平這番念頭,正好發泄出來。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門,看見云客面貌,越發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馬就進一本,把女兒素志,上達天聽。
駙馬都尉臣韓呈一本。為招婿事。奉圣旨:郡主韓季苕,許聘狀元趟青心。該禮部即日議禮成親。
禮部接出此本,就往狀元寓中,來議姻事。宴客忽聞圣旨,難于擺脫,使與老王商議。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雖未成親,奈前日已發家書回去。家中見我的書,自然擇日納聘,鄉里之中,盡曉得與趙家攀親。今日奉旨招婿,辭又辭不得,為之奈何」
趙云客念切玉環,就是絳英、素卿也還是第二樁心事,何況牽連國戚為籠中之鳥。當夜就寫成一本,清早親自入朝,把已經聘過御史王某之女,理難再娶,堅執不從的話上奏。
也奉圣旨,批發禮部議覆。禮部大臣,即約王御史并狀元駙馬,會議姻事。趙云客報定宋弘之義,韓駙馬引著王允之情,禮部會議未妥。酌量調停一說,便覆奏道:
臣部會議得郡主姻事,狀元趙青山已聘過御史王某家女,義難離解。今郡主奉旨招親,又無違旨之理。臣部酌議,如晉相賈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趙青山先在京中,與郡主韓季苕結親。即日同郡主歸家省親,并娶王氏。庶情義兩全等語上奏。奉圣旨:依議行。
卻說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狀元的,有得幾個若是錯這一次,后邊再遇著一個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奪如今莫說有一個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個王家小姐,也顧不得,定要隨他了。做女子的,但凡爭寵專權,盡是外邊體面,與切身之事,全無補益。今后那管他有妻無妻,次妻正妻,只嫁了個狀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寬他一分,倒落得個賢德之名。聽得禮部覆奏已準,心上十分歡喜。駙馬也思量狀元難得,每事依順。見了部議,便擇下吉日,與狀元成親。趙云客既奉諭綸,便圖入費。乃至正日,先謝了王御史,一徑到駙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贅,比不得別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內憂懷郁結。挨至府門,燈影成行,彩球高掛,洞房花燭,自是侯王體致。不比世間嫁女,多添得幾件衣裳首飾,便道一場大事,只管把男家責備,要爭幾副糖桌。結親之夕,云客細看郡主,卻也古怪。別人娶妻,經營了許多年代,才討得一個女兒還是非麻即黑。偏有趙云客撞著的,就是月里嫦娥,再沒有一件不生得端正。云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與廣陵城里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說話的。當夜被底綢繆,云客極意奉承,專為求他真心,合到玉環小姐身上去。
說這秀苕,被云客甜言美語,打動情腸。道是不惟趙郎才貌天下無雙,看他這一段衷情也考得個第一。但凡有關云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順。
相交月馀,日里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談論古今,考究詩賦,就是彈琴著棋、看花飲酒,也略把云客家事問些詳細。
兩情和合,如魚得水,專待辭朝,與云客同到錢塘家里去。云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蕩,更兼情意纏綿,漸漸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跡。季苕全不關心,任他從便。云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歸計。
王御史聞知郡主賢德,知道他女兒后日的醋量自然不消開壇,愈加歡喜。便與云客算定歸路。云客乘便進朝,先陳省親之念,后把娶王一事拖帶幾句。朝廷許允。一徑出朝,來辭駙馬說道:「暫歸錢塘,即日到京奉候溫靖?!?/p>
駙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見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奩資等項,色色整齊。云客擇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歸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時難得脫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荊可以作主。事也不必過費?!?/p>
云客拜謝而別,行旌南指。季苕辭別雙親,餞行杯酒,留連數日。
云客思念家鄉,睽離已久。當日西湖乘興,流寓廣陵,自后花下奇緣,月中良遇,情懷于種,迷戀忘歸,及至羅網忽張,驚魂靡定。雖則香閨提救,終為荒驛相羈。定省晨昏,缺然未講。雖道才子多情,偏不想著父母的只因云容所遇,盡是軟麻繩,把一個才情蓋世的郎君,一交縛住。人只道云客的心腸,長者薄而婦人厚,不知慈烏之戀源自邀切。所以當日,將次出京,反添些悲歡離合之感,全不把富貴功名,裝成嬌態,但指望立刻就到錢塘拜見父母,便將這些美人,聚集一處。他還要把舊日的親情友誼,報答一番,也見得山川種秀,祖功宗德,發出這一段功名,正好在鄉里之中,做些正經事體。
看官,你道別人中了科甲,個個像蘇四郎,佩著六國相印,不但貧交故舊,就是兄嫂,也該俯伏迎候,父母也該頤指氣使,每日早起在家
評:
憶余往時,讀書城東小樓,與白香居士討論時,義得失,雅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題,并操新稿見示,讀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復自計工拙,回中偶有試事,聊附于末,以博一哂。白香英才蔚發,自是金馬玉堂人物,行將幾萬高搏,而余僅以卮言,重災梨棗,亦足感也。
問西子亡吳,其功耶非耶吳亡而不與之俱亡,其貞耶淫耶
嘗謂西子非婦人也!其殆于越之元勛,春秋之智士乎!當勾吳之爭雄天下也。封豕長蛇之勢,逼于鄰國;會稽之困,危如累卵。越之君若臣,無所展其才。而大夫種之第三術,得行于其間,遂令閨閣芳姿,振聲千古。蓋越之存,不存于生聚之后,而存于夫差荒淫之一心。吳之亡不亡于好色之時,而亡于極好色之意,使忠諫不得進一言。究之存亡之徵,操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節義,以自全其守貞哉!越存而不以居功,吳亡而不以任過。想蓮洲之遺粉,追響靡之馀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艷舞清歌,輕論西子也。今之議西子者,鮮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西施惑敵之功也,其揚名也,固宜,或又曰豺狼出柙,麋鹿游臺,非吳君臣之罪,暴戾荒縱之罪也,其垂誡也亦宜。至若逞容報越或以為貞,冶質傾吳,或以為淫,凡此皆不足以定。西子當其時,待字蘿,守身諸暨,浣紗溪水之上,亦何曾懸計,后日玉堂金屋,有人焉付興亡于逝水者乎初不過隱幽蘭于芳谷而已。及其進舞姑蘇也,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訪美里人遺謀,窺牧宮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而不知有吳矣。知有越,則凡可以煽處者,無不陰寓其權宜。沼吳適所以興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國之元勛也。然鳥盡弓藏,越興而種困,使西子邀功于越。安知非昔獻之以解厄者,即誅之以示戒乎跡其行事,能損吳于全盛之時,復能全身于喪亂之后。雖吳越春秋,不載其末局,而稗官野史,相傳與范蠡偕行。則其行藏之術,又何如哉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雖然千古以來,以色傾國者多矣。壓弧箕服,一笑成災,霓裳羽衣,三春賈禍,以為冶容之誨。貞少而淫多,即墮粉樓前,尚不能保季倫之家室,況嬌姿麗質,亂君心于傾敗者乎!吳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則不得以貞目之。此老儒塞井之見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國家疇不知有忠佞之分乎。吳之先,以用子胥而強,其后任宰而弱。彼爭長黃池,侈心齊楚,縱無西子,亦終必亡,又奚罪焉后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甫而亂,如必謂馬嵬負國則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聞漢成之失國也。唐之后,高曹向孟,代有賢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吳之亡,亡于復諫,而非亡于縱淫也!詩所謂「西施若道能傾國,越國亡來更是誰」者,良有以也。然則以貞淫擬西子者,則又過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離宮之奉事。非若關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寵之也不足重,其疏之也不足輕。彼西子者,名花濃艷等耳,使必律以貞淫之道。則是古今來必姜源太姒而始稱為婦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雖然愚有為西施憐者,不在被亡國之名,而在處亡國之事,夫天生一寸士實難,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于燕處宮幃,而用之為行權納間,究之存亡致感。斷粉零香,杳然如夢,回首采蓮之徑,傷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國亡興亡,如玉樹后庭之井,又何必論其功與罪,更何必計其貞與淫耶然而猶有幸者,后之人雖樵夫牧豎,莫不念姑蘇之舊跡,而推究芳容。彼其始進于吳也,固與鄭且同其御。而鄭且至今無聞,夫西子者,亦豈僅以一身之歌舞著名吳越者哉或曰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猶趙后之名飛燕,崔氏之名鶯鶯是也。說見李義山詩。
第十五回 丑兒郎強占家資 巧媒婆冤遭吊打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視為馀文,則詩詞可廢也。不知詩句之中,盡有許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無言可詠。偶得半對,錄呈天下才人。如對得出,便稱繡屏知己:
紅拂長垂,紅線紅兒,擎出付紅娘。
趙員外自從把錢金兩人,問成冤罪,解京定奪,將次半年。每日家中,夫婦二日,持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馀,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夠生男育女。通房侍婢雖則一片熟田,他也無心耕種。只將本分家私,修撟造路,施舍貧乏,為作福之地。思想子孫之事,惟有慨嘆一番。說道:「
忽一日,族中有幾個惡薄的,算計道:「我家老大房的兒子,被錢神甫謀死。可惜他這樣好家私,無人承受。若是待員外天年以后,合族之中,那個是個忠厚的這些資財便分散了。如今也顧不得他要嗣不要嗣,只將一個兒子送進門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認」
內中便有一個道:「我是近支,理應承繼?!贡銌咀约簝鹤樱凶鲒w戍郎,將他裝個名色,乘員未死之先,挨身過去,掙住他家財,不被兩個老人家施舍完了。就是后日,族中有些說話,也好分他一分,決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將起來。
那一日員外在家禮懺,一則薦度兒子,二則做些預修。滿堂僧眾,敲鐘擊鼓,倒也熱鬧。盡齋鼎禮之時,外面走幾個同族進來,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輩的,后面又隨著一個短小的,便是趙戍郎。
員外一見,不知什麼緣故,迎接進廳,就在佛堂中生了。
員外道:「今日老夫親自禮懺薦亡,兄弟子侄,來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飯?!?/p>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發清健。子侄輩在家思想起來,存亡之事,俱是天數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輩恐怕老伯與伯母無人相伴,特省出這個兒子名叫戍郎,著他住在家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俯留,這是通族盡知的?!?/p>
員外聞得些語,就如瘧疾忽到,身上發寒發熱,不覺怒氣沖天,思量:「我兒子死不多時,族內便埋這樣分家私的腳地。倘若再過幾年,老夫婦身無立錐矣。」
只因心上怒極,倒冷笑道:「老夫自從兒子去后,提起子息一段,甚覺傷心。待老夫死后,有些薄產,任憑分散。若在生一日,這話斷然不愿提。」
只見那個趙戍郎,不由分說,正像教熟的猢猻一般,只管作揖,口叫阿多。又驀然竟進他里面,抱住員外的老嫗,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家一嚇。你道趙戍郎怎生模樣有個《黃鶯兒》為證:
黑臉嵌深麻,發黃茅,眼白花,龜胸駝背真難畫。
但聞得口中糞渣,更添著頭上髻疤,鼻斜耳吊喉嚨啞,生如蛙。
癩皮搭腳,慣喜弄花蛇。
員外走進后堂,見這一個惡物是來走去,心上愈加惱怒。便罵道:「你這個蠢東西在我家做甚麼難道我沒有兒子,要你這樣煙薰落水鬼來繼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纏擾?!?/p>
那趙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長吃短,氣得員外手腳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來道:「我做得半日兒子,就將我這等亂打,好生苦惱?!?/p>
員外夫婦,被他一番攪擾,書齋也無心收拾,外邊和尚,餓了半日。員外走出,對族人道:「承繼二字,斷斷不能。且待老夫死后,再作理會?!?/p>
原來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員外不從,說道:「老伯不消發怒。但凡人家族誼,那個肯在祖宗面上讓一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嫡親兄弟,也要使些計較,何況遠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郎,相貌也看得過,送與老伯看守家財,實是好意思,為何倒發起怒來如今子侄輩,暫且告別,權留這戍郎打話。」
員外一把拖住道:「別樣也還耐得,第一,這個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間,忽聞大門之外,一伙人帶著器械,亂打進來,大聲喊叫,直打到廳上佛前,把和尚的鐘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饑,各各奔竄。
員外想道:「白日里決非強盜,必是那些惡族打聽我不肯立嗣,就來乘勢搶我家私?!?/p>
心上又氣又嚇,便望里頭走進,急急躲在別處。停了一刻,只聽得外邊大喊道:「快萌趙老爺出來,我們不是別個,是京里報子,特來報狀元的。速速出來,打發賞賜?!?/p>
員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并無人考試,就是族中有讀書的,也不聞府縣升薦,怎麼驟然說起報狀元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裝這樣胡亂的名色騙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財。」
一家大小,個個嚇呆。堂內那些和尚,雖是打碎鐘鼓,躲在外邊,聞得是報狀元的,知道與他無關,俱挨進來收拾經懺,怕又被人搶去,一發折本。漸漸走到佛前,與報子打話。有幾個本學的門斗,說出緣由,道的真是報狀元,師父們頭上,不消嚇出汗來,像個發潮的葫蘆。和尚便望里面,傳說京報之語。
員外因和尚傳話,道不是騙他,輕輕走到廳前,那粉紅大照壁上,早已高貼著報條一幅:
捷報貴府老爺趙諱青心在京御前新試特恩欽賜狀元
京報某人
報子見了趙員外先要一千兩銀子,做路中辛苦之費,其馀寫賞票。員外問道:「什麼趙狀元,怕不是我家,你們莫非報錯了」
報子身邊抄出三代籍貫,鑿鑿可據。
員外遲疑未決,報子又拿出趙云客的家書,說道:「狀元老爺前因有事到京,虧得御史王爺極力扶助他。禮部報了名字,御筆親題,特撥做狀元的,怎麼報錯了」
員外看了家書,才信道:「有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錢金兩人。他卻原不曾死,倒在京中應試。別樣雖不可信,那幅手札,明明說出來歷,與這印子是真實的?!?/p>
少停一回,家人趙義來報員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狀元,街上聽得,連錢金兩家,俱在京中,中了進士。他兩家報子,也報過了?!?/p>
員外一發驚喜,便把些銀子,打發京報。方才族內要立嗣的幾個人,
趙員外回進里面,細讀兒子家書,對夫人道:「兒子不死,就十分僥幸。況兼中了狀元,真是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場癡夢。如今他的書上,別項可緩,只頭一件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說親。我兒子在京,已蒙御史許允,這是緩不得的?!?/p>
使著家人往外邊喚一個精巧媒婆,星夜到揚州去。因王御史現任在京,家內夫人作主,故此喚個媒婆,好到里頭說話。家人承命,就往街上尋一媒婆,姓馮叫六娘。因他姓馮,凡遇喜事,就逢著他,人都綽他叫喜相逢。那馮六娘生性尖巧,言語便捷,一進后堂便有許多好話,員外與夫人大喜。先賞他些銀子,又付些盤費,逕到揚州府來說親。
卻說玉環王小姐,自吳家忙亂之后,梅香細細報知。玉環追念絳英為了趙云客,拼命出門,不知死在那里,終日憂憂郁郁,萬轉千回,懶下床褥。幸得孫蕙娘在旁,時時勸解,不至如賈云華,淹淹一息。只道絳英已死,無可追蹤,悲怨之馀,吊詩二首:
憑誰飛夢送情親,遂水啼紅花劫塵;
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動青磷。
渡頭定有憐神女,畫里曾無喚玉真;
紫風不歸仙洞杳,亂云惆悵淚沾襟。
蕭颯孤魂去不回,錦堂仍為美人開;
砧聲怎奈郎情喚,機繡須同妾命裁。
鏡里飛鸞終作對,表前歸鶴為誰來;
傷心留得山頭月,不照朱明照夜臺。
玉環對蕙娘道:「絳英尚且如此,吾輩何以為情前日若不遇著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過如今趙郎去后,青信杳,那姻緣兩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云戀巫陽,終須銷化,為可惜耳。」
原來玉環的心性,細密難測。以前絳英在房,憂悶之中,還略略尋些歡喜。自絳英分散后,連那一刻歡容,也消減了。
忽一朝,聞得夫人堂上,有人來說親。蕙娘潛去打聽,見一媒婆,在夫人面前說道:「老婢是馮六娘,奉錢塘趙太夫人之命,他家新狀元有書寄趙太爺,道狀元在京,曾遇貴府王老爺,說及小姐親事,蒙王老爺千金之諾,故此老婢敢來說親。」
吳夫人道:「六娘來說,自然確當。只不知我家老爺,怎麼不發個書來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無信,須差著一家人到京請問老爺,方好從命?!?/p>
就吩咐侍從收拾酒飯與馮六娘吃,六娘閑辭浪語說了一回。蕙娘聽見這話,進房述與小姐得知。
玉環道:「趙郎問罪,死生未卜,今日又有個狀元來說親事。我們兩個如何是好」
蕙娘無計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語,頓生一計就與小姐商量。約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邊伺候。
馮六娘吃了酒飯,辭別夫人,要到錢塘回覆趙員外。吳夫人又付些盤費。逕自出來。被蕙娘候住,騙他道:「六娘不可輕去,我家夫人還有吩咐。六娘暫在東園住宿一夜,明日領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p>
六娘認以為真,便同蕙娘等齊到東園。園中冷靜異常,無人稽察。蕙娘騙那媒婆,引到《綠雪亭》中。四五個梅香,一齊擁進,對馮六娘道:「奉夫人嚴命,我家小姐斷不嫁遠方別省去的,盡是你做媒婆的,偏要把狀元勢頭來哄騙,好生可惡。先著我們在東園,吊打一百,還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才見夫人言語甚好,為何有這般說話」
梅香不由分訴,盡將六娘衣服脫得精光,高吊在《綠雪亭》中,只管亂打。
六娘喊道:「不要亂打,我們做媒婆的,全靠一張嘴、一雙腳在外邊尋飯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須把下面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腳,替了下面。這也是媒婆舊規,話得事成,嘴內吃酒,腳下賺錢。話事不成,手就當腳,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錯了。」
有《西江月》一首詠其事。
只為狀元情重,先教婆子來通;
無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滿身青腫。
口角嘮叨無用,腳跟往復難容;
今朝倒掛喜相逢,露出下邊黑縫。
蕙娘道:「且饒他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許再來纏擾小姐的姻事。決然不成的,休得亂語。」
馮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頓,再不敢將攀親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脫身歸去。倒把身邊盤費,送與梅香買放,空身出了東園,連夜回錢塘縣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與小姐道:「雖則打了一頓,究竟未知后日如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暫時歸家,為我訪問新狀元叫甚麼名字,我們的癡想莫非天緣湊合趙郎在京,有些好處,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說得是。」
即日打點歸家去,問哥哥孫虎,可曉得新狀元的名姓。
評:
平平寫出報狀元,局勢便畢,機法便軟。先將承繼一段,極盡人情炎涼俗套,并老趙凄惻無賴光景,描繪一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設奇制勝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評:
同一憐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設計,絳英就見諸行事,季苕寫于素志,玉環寫其意中篤摯之情。敘事不同,義歸于一。此作文化境也,讀者知之。
第十六回 慶團圓全家合璧 爭坐位滿席連枝
詩云:
王帳重重鎖去身,朝來依舊踏芳塵;
曾經北里空凝睇,可有東施敢效顰。
修竹舞煙梁苑曉,梨花如雪杜陵春;
阿侯年少方嬌艷,畫出新妝故惱人。
新狀元同了郡主季苕,辭朝歸覲,奉旨勒賜金蓮彩燭一對,宮花錦緞四端,為左右夫人成親之禮。一時勢焰薰天,在京百官各賦詩詞奉賀。就是王御史衙門,也因招了貴婿,添些榮耀。
一路程途,起送夫馬,竟望浙江而來。途中想道:「此番歸去,先娶了王玉環,即日恭請秦小姐素卿,吳小姐絳英,一同到家。至于孫蕙娘,既在王家,他自然相隨王小姐,決不走在別處去。這幾個美人,雖是不曾奉旨迎娶,卻倒是以前的結發,虧他生死交情,真是深恩莫報,專待榮歸,慶團圓之會。連日途中,探知郡主季苕,性格溫厚,十分可喜。只不知列位小姐,藁砧思念,腰帶如何了」話分兩頭。
卻說玉環小姐,與蕙娘設計吊打媒婆,指望辭親卻聘,誰知這頭親事,倒是前生注定,徒然把做媒的,冤枉一番。
過了一日,蕙娘正要歸家去訪消息,京中忽地差人到家,呈上御史家書一封。原來這書不比得錢塘的家信狀元書札。因前附京報帶來,不消數日,就到家里。御史書扎,著家人送回,一樣同日出京,路上來得遲了。所以玉環疑惑,把馮六娘著些屈棒。
那日見父親音信,無非說許聘趙云客的話。家人又將趙云客虧了家主,脫他徒罪,住在衙里念書得中榜首,細述夫人得知。
玉環與蕙娘聽得詳細,暗地歡喜,巴不得馮六娘立刻再來擇日行聘。
那曉得馮六娘生性乖巧,偶然落網被梅香吊打,心上好生惱悶。挨過幾日,想道:「我喜相逢經了多少富貴人家,再不曾出丑,今番折本。若被旁人知覺,一生就難出頭說合親事,只得收了氣悶,再往趙家回覆。以后相機而行,圖得花紅到手,方才償我一段受累?!?/p>
一逕走到趙家。那員外與夫人正想這門親眷。過了數日,還不見馮六娘回報。一見六娘,就問道:「親事如何怎麼去了許多日子」
馮六娘道:「老婢一到揚州,承王家夫人極其見愛,接連留了數日,故此回覆遲了。他說小姐親事,自然從允,只要待他老爺有了家信就好擇日行禮。」
員外道:「六娘不知,前日吾家狀元,又有一封信來說王家的親事,也不消待王老爺歸家作主,他是奉旨招婿的。」
便把入贅駙馬,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與馮六娘說知。
又道:「狀元即日榮歸,六娘今日先取些盤費,可速到揚州。待成親之日,重重賞賜。」
六娘曉得這話,也不要盤纏,星夜又到揚州來見王夫人。六娘進門,自怨道:「此番切不可到東園去了。既是狀元奉旨招婿,我們做媒的,蓬上愈有風力?!?/p>
竟進后堂見夫人重新把趙家說起。小姐房內幾個梅香,見了六娘,各各暗笑。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計,定非夫人主意,也不將吊打之事提起。只說狀元又有家信,奉旨招親的話。
王夫人滿口應承道:「前日我家老爺已經有書送來,說新狀元親事,是老爺親口評定,怎麼六娘今日又說是奉圣旨這話從何說起」
六娘道:「不瞞夫人說,其實狀元先為韓駙馬家招贅,因狀元不敢背王老爺的面約,后來禮部議奏,特置左右夫人,所以就奉了圣旨。」
王夫人道:「這等說來,狀元既贅駙馬,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這怎麼使得」
六娘道:「這個不妨。既是奉旨的,自然不把小姐落后?!?/p>
夫人便依六娘,任從趙家擇日行禮。玉環小姐在房,聽見左右夫人的旨,對蕙娘道:「趙郎的情意雖是篤切,又多了韓府這一番事,其覺不便?!?/p>
蕙娘道:「事已如此,且待后日理會?!?/p>
馮六娘往返兩家,六禮三端,盡皆全備
次日早晨,泊舡城外,午時起馬。旗鑼鼓傘,炫耀里中。一進大門廳上,拜謝北闕,轉身叁拜父母。韓季苕雖是郡主,一般也行了子婦之禮。又因初到家中,賓客拜望,接連忙了數日。然后擇日完那王家親事。
原來趙云客一段心情,始初只道佳人難得覓了一個同生同死,所以把功名富貴都丟開了。誰想暫到廣陵,漸漸的得隴望蜀。不上一載,恰湊著五朵瑙花。
卻又個個是恩情兼盡的,無分上下。思想奉旨招娶,上有左右夫人,難道秦知縣衙里這兩位小姐他怎肯落于人后如今先娶了王家,然后著人去候秦衙小姐,那秦程書又是固執人,恐怕他有些說話。不若先去候他到來,安插了老秦夫婦,方好把王家親事做個結局。這卻不在話下。
且說秦知縣自從上任,日日指望趙云客信息。忽聞外邊報了狀元,那是云客名字,不覺喜出望外。
又遲了幾日,朝報內看見有韓駙馬一本,又見部覆有王家親事。心上疑疑惑惑道:「不信趙云客一中狀元,便有許多貴人攀親。這也罷了,怎麼趙云客本中,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兒,例說曾聘王氏卻也古怪,難道這個趙狀元,不是前日的趙云客不成」連日疑心未定。
忽一朝,把門皂隸,急急通報道:「新狀元來報老爺!」
一個知縣衙門,見有狀元來拜,滿堂衙役手忙腳亂。秦程書火急出衙迎接,卻正是女婿趙云客。
秦程書在內衙,殷勤敘舊。云客親到里面,拜見奶奶。又見了素卿、絳英兩位小姐,方才說明京中期報上的事。
程書道:「賢婿飛騰霄漢,老夫婦榮幸非常。但是前日偶見朝報,有賢婿另贅韓駙馬一段事,不知真假,請試言之。」
云客道:「小婿今日,一來拜門請罪,二來告訴苦衷。小婿自別尊顏,叨蒙圣恩首擢,意謂即歸故里。不想遇著王御史,與韓駙馬兩家爭議姻事。不由分剖,禮部議覆,便奉圣旨招贅。小婿想起來,雖是奉了圣旨沒奈何就婚,終不敢把兩位小姐相負,也曾與王御史韓駙馬說明的了。幸喜郡主賢淑,全無忌心。今日請過了罪,明日便候兩位小姐歸去,一同拜見父母?!?/p>
程書道:「既有圣旨,也索罷了。只是賢婿歸家,將兩個小女安置得停當,兔得老夫婦牽掛,這就是賢婿之恩了?!?/p>
云客道:「這個自然不消掛懷?!?/p>
程書與奶奶留云客吃了小飯,先送出衙。
次日絕早,夫馬轎傘,奉候秦衙小姐歸家。絳英與素卿,本曉得王家小姐的事,雖是添了個韓郡主,他兩個自恃才貌,也不揣著。一同上轎出了衙里,竟往趙家而來。
趙云客先歸到家,門上結彩張燈,專候秦衙小姐進門。素卿、絳英兩位天仙,歸至趙家,家中大小,無不稱羨。拜見員外夫婦后,郡土季苕出來相見。三人的才貌,各自爭妍。正是人中畫人說得好:
惟美愛美,惟才憐才。
便相攜手,一見如故,各各忻喜不題。
卻說王家小姐受聘之后,馮六娘往來說合,擇下吉日。他是大家得達,又是奉旨成親,凡事十分齊整。先期幾日,狀元親往揚州親迎,牽羊擔酒,熱鬧做一團。到了正日,新人進門,花燭之期,自然富貴。隨嫁的梅香侍女數十人,孫蕙娘為第一。妝奩陳設,錦繡之外,更兼書史數千卷,文房異寶幾十種,古琴二床,西蜀邏檀木琵琶一面。云客點起御賜金蓮彩燭,為合巹之榮。真個閬花瑤臺,不比塵凡下界。鈞天廣樂,備極繁華。
第二日晨起,叁見過了員外老夫婦。季苕郡主,同各位小姐齊來行禮相見。
云客道:「今日行禮,雖是前后不同,一時難分上下,況兼郡主小姐而下,還有一人?!?/p>
因指著孫蕙娘道:「這也是未第持,在廣陵受恩之人,原許他與正室一樣看待,今日也要說個明白?!?/p>
趙員外老夫婦道:「吾兒才名冠世,各位媳婦又四德兼全,真是古今稀有之遇。今日行禮,既是奉旨的自有明旨,受恩的不可忘恩,各位且不必分大小。」連孫蕙娘五個,一齊并肩而立,行了禮,笙簫鼓樂,齊送入洞房,為團圓之會。
玉環小姐進了內房,先與郡土季苕敘了寒溫,又與小姐素卿問些來歷,然后對吳絳英道:「自從廣陵分袂,音耗杳然。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遂成合璧?!?/p>
絳英道:「這雖是天緣湊合,也由人力使然?!咕吐园阉厍涮峋?,進京相遇等事,述了一番。不惟列位小姐見為奇逢,就是滿房侍兒,各各嘆異。
酒筵陳列,炮鳳烹龍。杜工部麗人一篇,不足寫其全美。李翰林清平三調,未易盡其形容。趙云客首插宮花,身穿御錦,端坐于上。五位美人,齊立筵前。
云客起身笑道:「各位夫人請坐?!?/p>
只見五位相向而立,無言無語。云客又道:「夫人何以不坐」
季苕上前道:「今日喜筵本該就席,但是有句話未曾剖析,所以各位站立。」
云客道:「夫人有何話說不妨就此宣明?!?/p>
季苕道:「各位雖是一體相看,然坐位必有上下。使越次無倫而唱隨道,廢則良人伉儷之謂何,其敢自為后先也?!?/p>
云客笑道:「這事將奈何,夫人當自相議處?!?/p>
蕙娘先開口道:「論家聲之重,貴不降微,言婚娶之條,先不讓后。良人初至廣陵,未嘗他射雀屏也。妾雖托質寒微,其烏能以下坐」
云客道:「蕙娘說的是?!?/p>
吳絳英道:「坤貞效順,節重而才輕。婦道多端,義嚴而文略。安江門外,秦衙之內眷可徵也,伊誰肯降」
云客道:「吳小姐又說得是。」
秦素卿道:「良人試思治,長誤陷時諸夫人,能出手相挈乎今日甫就鸞盟,而遂分鳳侶,妾又安能以自嘿」
云客道:「秦小姐責我以忘恩,理因然也,韓夫人其謂我何」
韓季苕道:「以君子之才,經籮永托恩深情重,固不專在儀文。今日諸夫人各自為功,妾以何可妄議但天語煌,煌詔從中、禁,良人當有以自處耳?!?/p>
云客被四個美人,紛紛爭長,一時有口難分,但把一雙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話說玉環端靜寡言,全無爭意。但含笑道:「古語云:『山有末,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唤袢针m非主賓,料君子自能量度。」
云客手執玉環,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各位夫人,不必爭執,我自有設處。」
不知趙云客怎樣思量就定了五個美人的坐次。試看下回,便知端的。
評:
此回乃全部結局處也。看他次序五位美人,前后一絲不亂,又非勉強牽合。便知從前種種相遇條貫井然,全無顧奴失主之病。作文名家,自是高手,豈坊間俚利刻能窺其涯際
第十七回 六色盆勝色爭春 五花樓停在飛晏
詩云:
同車到處喜驂鸞,花信撩人思未安;
夢至動心誰惜死,情因種愛便成歡。
屏間豈獨鶯離鄭,枝上應知蝶姓韓;
一片幽懷經畫少,夜深燈燼照銀盤。
說這趙云客被五位美人,各爭坐位,紛紛莫定。云客思想片時不覺笑道:「今番良會,真是宿世奇緣,有些遇合。我不肖一生情重,上天之報有情,可謂不薄。猶憶往時,獨坐書幃,曾有一架屏風。那是古來至寶,中間列著三千粉黛,旁邊靠著十二欄桿,雕刻美人,妝成錦繡。忽一日,依然相對,感動情腸,夜間似夢非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內中捧出色子一盆,遍擲采勝者為主,更殘云散,情不能持。自后流寓廣陵,轉棲都下桃花深洞,無不牽懷。今日五位相看,況符前夢,昔年警報,良不虛矣?!?/p>
又對玉環道:「就是前番遺落東園的一幅詩絹,也是那屏風中取出來的,小姐可還在麼」
玉環道:「這倒留好在此。我只道是有心寫的,不想原是古玩?!?/p>
云客遂命侍兒,老爺處取古屏風過來。只見四五個梅香,立刻抬著一架屏風,張于房內。玉環等俱是博古通今的,且不暇爭坐次,先要看這屏風。看見美女如花,個個疏眉秀眼,各人細看一番。
云客道:「今日坐位,就依那夢中所為。」
叫侍兒捧著色盆,各位次第相擲,偶遇紅多者,便應首席。蕙娘絳英等忻然就擲。
玉環想道:「難道我擲不出紅,便該下坐不成,這不過是戲言,我且不擲,看他擲個甚麼」
吳絳英開手一擲,便擲了三個紅,笑道:「雖非第一,也有第二的指望?!?/p>
輪著蕙娘,也擲了三個紅,素卿擲紅四個。季苕擲紅五個。
眾人笑道:「此番坐位,漸漸的有定局了。只是王小姐不肯擲色,如何是好」
云客道:「小姐不妨請試一擲,看怎麼樣」
玉環不得已,勉強把纖纖玉手拿著骰子,滿房看擲色的有一二十個,簇擁席間,道是已經有了五個紅,也算難事了,不知王小姐可擲得出
只見玉環小姐不慌不忙,輕輕把骰子一擲。不擲尤可,擲了這一擲,滿房不覺大笑起來道:「這也詫異。」就是趙云客見了,也呆著半晌道:「不信天上緣法有這樣巧合的?!?/p>
你道為何如此嘆異原來眾美人輪擲,止有五個紅。還是擲了幾遍,方擲得出。偏到玉環手里,就像那六個骰子皆有靈異的,一擲下去,便端端正正,擺著六個紅。
云客恭身起立,親移一把繡椅,擺在第一位道:「王小姐天上神仙,偶來下界。首位無疑,其馀依次而坐。」
玉環小姐第一位,季苕第二位,素卿第三位,絳英第四位,蕙娘第五位。
坐定,鼓樂喧填,笙歌迭奏。云客歡然相聚,酣飲一回。是夜因玉環新婚,云客鴛鴦同宿不題。
卻說玉環因擲色勝后,那四位美人,每事讓他一分,居然是第一位夫人了。
過了幾日,云客想道:「我這身子始初,只為一點癡情,得到廣陵。悲歡離合無不備歷,也不想美人情重,一至于斯。此后若把五個美人,只算世間俗見,以夫妻相待,這便是庸流所為。倘然庸庸碌碌過了一生,日月如梭,空使才情絕世的一段話文,付之流水,豈不可惜」
云客有了這個意思,就創一個見識:先著精巧家人,喚集土工木作,在別院之中,起造一座大樓。房樓高五丈,上下三層。下一層為侍女棲息之地,中一層為陳列酒筵之處,上一層為臥所。四圍飾以錦繡,內中鋪設奇珍異寶。器皿俱用金玉沉香,珊瑚珠翠。樓下疊石如山,四面種植天下名花,一年艷開不絕。上照樓前,照然如瑤臺月殿。樓前題一大匾,名曰:「五花樓」。
云客與五位美人,偃怠樓上,食則同食,臥則同臥。又造一架繡屏,圖畫自己與五位美人之像,張設樓中。
云客對五個美人道:「昔日夢中相遇,盡是歷代國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豈非天使奇緣今我圖畫,傳之幾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緣,有緣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每日傍晚,大開筵席,命侍兒折名花一枝,樓下擊鼓,席上傳花。花傳至云客手里,五位夫人遞相敬酒。花傳至五位,手里即以傳花之次第,為床上取樂之先后。
那一日正值暮春天氣,牡丹盛開,云客在外邊陪過了員外與母親的酒,迤衍至「五花樓」來,已有一二分酒興,見那玉環小姐與韓季苕,同在花前著圍棋。
云客道:「二位天仙下棋,肯容小子點眼否」季苕笑道:「點得一眼,點不得二眼。」
玉環笑道:「這等說來,今晚那一局先讓韓夫人做個對手?!?/p>
玉環平日,舉止端靜,云客不敢輕易褻狎,忽聞先讓之語,不覺興致翩翩。
說道:「小姐肯讓季苕,小生偏不讓小姐。」
玉環始初,原未嘗疏放,自到「五花樓」,與四位同眠同坐,就將云雨一事,也不十分收斂了。
玉環被云客摟住,正要脫身,適道絳英走來,笑道:「我與姐姐替完這一局棋子罷。」
云客見絳英成全其美,心中歡悅笑道:「有違姐姐代勞?!?/p>
隨即牽著玉環,逕往樓上去了。
云客總是對玉環不敢輕褻,今日趁著玉環興致,也就自比平時威風,更加放蕩了,兩人即時寬衣解帶,上了繡床,親咂面舌,云客不禁春情,先抬起金蓮,覷定了玉關,提矢直下。
玉環新婚未久,見云客勢頭太狠,就將纖手一把捻住道:「雅歌投壺,亦為名將,何必嚴于攻擊」
云客笑道:「正恐大耳兒,專望轅門射戟也。」
口雖說話,那下邊的不覺入妙起來。原來玉環的陰戶,迥異凡流,別個婦人縱使肥暖光香,接連合了幾十次,便不能如初婚之緊湊,惟有玉環的妙物,一次盡情交合,第二次上身,仍復如處子一般大,有如趙飛燕內視三日,肉肌盈滿之意。所以云客初進門時,未敢恣意,及至春情飄蕩,漸漸頂住花心,不肯十分提起。
此時玉環口里,雖是他賦性閑雅,不喜閑辭浪語,然已微露些嬌怯聲氣。
云客見他會心微妙,便將金蓮展開,安置兩旁欄上,俯身摟定。誰知玉環之物,還有一種異處,別人到高興之時,淫水泛溢,聲聞于外,大抵水多者易寬,無水者易涉。至若玉環干不枯涉,濕不乏溢,正像一團極滑極暖極軟之物,裹住元陽,進則分寸皆合,退則表里俱香,云客戰酣情足,不用揩抹,玉戶中忽覺浸潤起來,玉環香魂流蕩,不勝嬌喘,喉間齒頰,但聞困倦馀聲。云客亦滿身酥暢。
兩個龍盤龜伏,寢息片時。那知云客的本事,原自高強。遇別個相交,十次中只丟得一二次。惟經了王夫人,便不能持守。只因玉環有異人之質,更兼妖艷非常。云客精神,大半被他收服。只這一晚完事后,穿好了衣服,整容掠鬢,大家攜手下樓。
不知四位夫人,在花前做甚麼事但見日色平西,晚妝明媚,群仙聚集,花柳爭妍。有絕句一首紀其事:
從此風流別有名,情隨春浪去難平;
遙知小閣還斜照,更倚朱欄待月明。
右集唐詩句
季山甫張泌
李商隱許渾
一詩主意⌒已埋下二回
云客下樓,絳英早已與季苕著兩三局棋子,又與秦素卿斗茶去了。孫蕙娘斜倚花欄,看侍兒整治晚宴。當晚席上傳花,大開筵席。五位夫人,重整新妝,名花傾國,兩相照映。
樓下笙歌迭奏,鈞天廣樂,繚繞動心。云客滿舉金杯,笑對玉環道:「久聞小姐高才,一向未曾面試,令夕傳花綺席,可能賜教一詩,為竟席之歡」
玉環道:「列位方才情絕世,寧獨首推一人」
季苕與素卿較遜玉環,雖則因云客推獎,他兩人乘此機會把玉環的才調,考較一番。若果然高作,不枉讓他做個第一。
云客道:「人生在世,不過一點真情相聚,求小姐請了。」
玉環因念道:「叢艷對花憐妾妒,風回舞蝶斗身輕?!?/p>
云客諷詠此詩,乃是一首回文,十分贊嘆。季苕等四個美人,共相稱誦道:「夫人天才俊逸,自非吾輩所及,能不令人心服聞得古人有以詩為歌者,如《清平調》之類,何不被之管弦,以志一時之盛」
云客就喚梅香把這幅詩,粘在繡屏之上。自己執了檀板,長歌此詩,前后回覆數四。
玉環彈西蜀琵琶,季苕吹紺色媚玉簫,素卿絳英,各執弦管,蕙娘吹鳳笙。歌聲嫵媚,馀音繚繞。滿院侍兒,聞之無不心醉。
酒闌歌散,月色熒熒,云客攜了五美,走到第三層樓上來。要知春興如何,少刻上床便見。
評:
昔歐陽五代史中,有一蒞政者,不能決事。每日升堂,將骰子擲色,以定兩造勝負。云客與諸夫人卜坐位,大亦治國齊家,有所本而然耶,為之一笑。
「五花樓」勝會,云客于此時,心滿意足,所謂花正開時月正圓也??磿链耍脽o有良時不再、佳會難逢之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