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兩樁公案
「江湖」這兩個字,不知是誰替武林道起的名字,把武林比喻江湖,那真是
再恰當也沒有了。長江大湖,哪一天沒有風浪,縱是風平浪靜的時候,一樣波瀾
壯闊,后浪推前浪,滾滾不絕。江湖上也是如此,多少人爭名奪利,弱肉強食。
詭風添波,層出不窮,又何日無之
今年春天,平靜了一段時間的江湖,又沸沸揚揚地傳出兩則驚人消息。一是
以毒藥暗器馳譽武林的四川唐門,老當家唐天縱忽然失蹤。一是以迷藥、迷香名
滿天下的南海溫家老當家溫一峰,也在前一陣子無緣無故不知去向。
據說這還是年前的事,因兩家子弟當時都守口如瓶,沒有吐露只字,因此直
到三個月后,才漸漸傳揚開來。四川唐門和南海溫家,一在天南,一在地北,本
來這兩個老當家的失蹤,怎幺也連不到一起,但因兩家老當家失蹤的時間,同在
陰歷年前,已使人感到巧合,如若再聽聽江湖上盛傳的謠言,那就真是更神秘更
奇妙了。
據說兩家老當家離奇失蹤之后,家人都曾在老當家的枕頭邊撿到一顆黃豆大
的珍珠。撿到珍珠,也并不稀奇,只是這顆珍珠上,還刻著一個比蠅頭還細的朱
紅「令」字,就因為珍珠上有這個「令」字,事情就顯得不簡單了。
「珍珠令」,江湖上幾乎從末聽人說過。「珍珠令」,它是代表某一個人
還是代表某一個組織江湖上傳說紛紛,但沒有一個人能說究竟。「珍珠令」劫
持兩家老當家,目的何在如今已經過了三個月,依然石沉大海,沒有一絲線索。
除了兩家的人還在到處尋訪,「珍珠令」三個字,在江湖上轟傳了一陣子之后,
已是事過境遷,漸漸也被大家淡忘了。
四月清和雨乍晴,這是一個好天氣。
開封城東大街的泰源當,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當鋪,座北朝南,光是墻頭上
那個大「當」字,就足有兩丈來高。進門是口道木夜屏風,同樣寫著一個比人還
高的「當」字,正好擋住了路人的視線。窮得上當鋪,總是怕人看見的。
這是下午未牌時光,泰源當門口,來了一個年輕人。這人是個青衫少年,看
去不過二十出頭,人生得挺俊,修眉朗目,文質彬彬,像讀書相公,但頭偏偏背
了個三尺長的青布囊,那不像雨傘,倒像是隨身兵器,這和他這個人有些不大相
稱。
青衫少年跨進泰源當大門,穿過小天井,走近柜臺前,輕咳一聲,叫道:
“掌柜的。”
老朝奉戴著花鏡,正在帳臺上打著算盤,慌忙站起身來,望了青衫少年一眼,
立時堆笑道:“相公要當東西”
青衫少年點點頭,伸手從懷中摸出一顆穿著金線的珠子,遞了過去。那顆珠
子,足有鴿蛋那幺大小,色呈淡黃,寶光四射,一看就知道是價值連城的珍珠。
老朝奉接到手上,用手掂了掂,抬目問道:“相公要當多少”
青衫少年道:“五千兩銀子。”
憑這顆珍珠的價值,何止上萬,但五千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老朝奉可不
得不慎重行事,瞇起老花眼,總得仔細再瞧瞧。這一細瞧,老朝奉一顆心幾乎跳
了出來。為什幺這顆珍珠上,赫然刻著一個朱紅的「令」字。
老朝奉臉上一白,但隨即變成喜色,這情形當然瞞不過青衫少年,但他卻只
作末見。老朝奉故意端詳了好一陣子,然后滿臉堆笑,說道:“相公這顆珍珠,
價值連城,要當五千兩銀子,并不算多……”
青衫少年道:“那是說掌柜的要了”
老朝奉陪笑道:“只是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
青衫少年道:“怎幺,你不收”
老朝奉忙道:“不,不,小店開的是當鋪,哪會不收,只是五千兩銀子,老
漢作不了主,必須要請東家過目。”
青衫少年點頭道:“好吧,那你就去請東家出來。”
老朝奉道:“相公是小店的大主顧,請到里面奉茶,老漢立即著人去通報敝
東。”一邊說話,一邊已打開柜臺右首一道大門,連連躬身道:“相公請到里面
坐。”
青衫少年也不客氣,舉步跨進店堂。老朝奉陪笑讓坐,一名小廝立即端著一
盅茶送上來。老朝奉把那顆珍珠雙手遞還,說道:“相公先把珠子收好,等見了
敝東,再取出來不遲。”青衫少年見他這般說法,也就接過珍珠,揣回懷里。
老朝奉跟那小廝咬著耳朵低低說了一陣,那小廝連連點頭,飛快的出門而去。
老朝奉陪笑道:“敝東住在南門,老漢已經派人趕去稟報了。”
青衫少年道:“多謝掌柜。”
老朝奉乘機問道:“老漢還沒請教相公貴姓”
青衫少年道:“凌。”
老朝奉又道:“聽相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青衫少年道:“穎州。”他好像不愿多說,是以回答得極為簡短。
老朝奉陪笑道:“好地方。”這是客套話,青衫少年只是微微一笑,沒有作
聲。
這幺一來,老朝奉也無話可說了,取過水煙袋,燃起紙煤,唿嚕唿嚕的吸起
煙來。過了約有頓飯工夫,只見從外面走進一個身穿藍布大褂、緊扎著褲管的中
年漢子,這漢子生得紫臉濃眉,甚是魁梧。中年漢子身后,緊跟著那個趕去通報
的小廝。
老朝奉趕忙放下煙袋,站起身,含笑道:“來了,來了。”
青衫少年跟著站起,那中年漢子已經跨進店堂,目光打量著青衫少年,朝老
朝奉抱拳一禮,說道:“胡老說的,就是這位兄臺嗎”
老朝奉連連點頭道:“是,是,這位就是穎州凌相公。”一面又朝青衫少年
笑道:“這是敝東門下大弟子鄭時杰鄭大爺,敝東近年很少問事,大小事兒都是
這位鄭爺作主的。”
青衫少年拱拱手道:“原來是鄭爺。”
鄭時杰抱拳還禮道:“不敢,在下奉家師之命,特來請兄臺往駕一敘。”
青衫少年道:“在下是來典當東西的。”說得是,當鋪是認貨不認人的,能
當則當,不能當則罷。
鄭時杰含笑道:“家師聽說兄臺當的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要當五千兩銀子,
按照同行規矩,上千兩銀子,就算大生意,須得雙方面議,因此務請兄臺往駕一
行才好。”
青衫少年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走一趟了。”
老朝奉陪笑道:“是,是,凌相公和敝東當面談妥,那是再好沒有了。”
鄭時杰一抱拳道:“兄弟替凌相公帶路。”當先舉步往外行去。
青衫少年跟著走出店堂,老朝奉一直送到門口,連聲說著:“好走。”
青衫少年隨著鄭時杰,穿過兩條長街,走了半里來路,折入一條整齊寬闊的
石板路,兩邊古木參天,一片綠蔭。鄭時杰不知是有意試試青衫少年,還是無意
的,踏上這條石板路后,腳下忽然加快,一路疾走。他外表雖沒有施展飛行術,
但健行如飛,平常人就是放腿奔跑,只怕也趕不上他的快速。青衫少年跟在他身
后,并沒和他比賽腳程,走得不徐不疾,若無其事,但卻始終和鄭時杰保持了數
尺距離,毫不落后。
這條石板路,足有二里來長,鄭時杰一路疾行,走得極快,不消多大工夫,
便已走到一座大宅院前面。在他想來,青衫少年可能己落后甚遠,腳下一停,回
頭望去,卻見青衫少年青衫飄忽,神色自若,跟在自己后面,也已停下步來,心
頭不禁大吃一驚,暗暗忖道:“在少林俗家弟子中,自己素有神行太保之名,這
一路疾行,除非施展陸地提蹤輕功,決難有人趕得上自己,這小子腳力驚人,居
然不在自己之下。”心念轉動之際,不覺長長吁了口氣,含笑道:“到了。”
青衫少年抬目望去,但見這座大宅院,屋宇重重,甚是氣派。這時兩扇黑漆
大門,早已敞開,門口垂手站著兩個身穿青布長衫的青年漢子,眉目間顯得英武
逼人。這里就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金鼎莊」了,老莊主金開泰,還是少林俗家
的掌門人,江湖上,大家都叫他「金鼎」金老爺子。
「金鼎」就是金老爺子的外號,據說當年原叫他「一拳碎金鼎」,后來大家
嫌五個字念起來不方便,索性就叫他金鼎。同時這「金鼎」兩字,也含有一言九
鼎之意。
青衫少年由鄭時杰陪同,進入大門,越過天井,只見二門口,同樣站著兩個
青布長衫的青年漢子。看到鄭時杰領著青衫少年走入,立即躬身說道:“師傅在
西花廳等候,要大師兄把客人請到西花廳奉茶。”
鄭時杰點點頭,領著青衫少年一路往里行去。穿過長廊,就是西花廳了。這
是一間窗明幾凈的敞軒,庭前花木蔥蔥,假山流水,布置清幽,庭前階上,同樣
伺立著兩名身穿青布長衫的青年漢子,敢情他們全是金老爺子的門人。
青衫少年隨著鄭時杰跨進敞軒,只見東首靠壁一把高背椅上,坐著一個須發
花白,紅光滿面的禿頂老者。他那炯炯目光,一眼瞧到大弟子領著青衫少年進入,
立即含笑站了起來。
鄭時杰腳下微停,回身道:“這位就是家師。”
青衫少年趨上一步,雙拳一抱,朗聲道:“久仰金老爺子大名,承蒙見召,
幸何如之”
鄭時杰忙向師傅低低說道:“師傅,這位是凌相公。”
金開泰細長雙目,只是打量著眼前這位青衫相公。當然最惹眼的,還是他背
在背上的那個長形青布囊,明眼人一望就知囊內是一柄長劍。金老爺子打量歸打
量,右手一指,口中也呵呵笑道:“稀客,稀客,請坐,請坐。”
青衫少年也不客氣,在他對面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接著,就有一個身穿青
布長衫的青年,端上來一盅香茗。
金開泰輕咳一聲,含笑道:“凌相公臺甫是……”
青衫少年道:“在下草字君毅。”
金開泰又道:“府上”
凌君毅答道:“穎州。”
金開泰點點頭道:“老夫聽說凌相公有一顆珍珠,要當五千兩銀子”
凌君毅道:“不錯。”
金開泰道:“凌相公能否取出來,給老夫瞧瞧”
凌君毅探懷取出金線串的一顆珍珠,遞了過去。金開泰接到手中,仔細看了
一陣,緩緩抬目,說道:“老夫想請教凌相公一件事,不知凌相公肯不肯見告”
凌君毅淡淡一笑道:“金老爺子要問什幺”
金開泰目光凝注,說道:“凌相公是否知知道這顆珍珠的來歷”
凌君毅道:“這是寒家家傳之物。”
“家傳之物”金開泰沉吟道:“凌相公令尊如何稱唿”
凌君毅道:“先父已經見背多年,金老爺子詢及先父,不知是否和這顆珠子
有關”
金開泰道:“老夫只是隨便問問,唔,凌相公劍囊隨身,大概也是武林中人
了”
凌君毅道:“在下略諳拳劍,初入江湖。”
金開泰細長雙目中,閃過一絲精芒,點頭笑道:“凌相公濁世翩翩,想必是
武林世家子弟了”
凌君毅道:“先父、家母俱不諳武功,在下粗淺功夫,是隨家師學的。”
金開泰口中「哦」了一聲,問道:“不知凌相公尊師,名號如何稱唿”
凌君毅冷然道:“家師沒有名號,也不愿人知。”
金天泰一手摸著花白胡子,頷首道:“凌相公尊師,也許是一位不愿人知的
風塵異人。”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從在下家傳的一顆珠子上,問及在下身世來歷,若非
對這顆珠子發生興趣,當是對這顆珠子發生了疑竇……”
金開泰微微一征,接著呵呵笑道:“凌相公誤會了。”
凌君毅語聲一頓,續道:“金老爺子問的,在下都已據實奉告,在下也想請
教金老爺子一事,不知金老爺子能否賜告”
金開泰依然含笑道:“凌相公請說。”
凌君毅道:“我想金老爺子,也許看到過和在下這顆珠子相似的珠子”
金開泰臉色微微一變,笑道:“凌相公既是武林中人,自然也已聽說過江湖
上盛傳的「珍珠令」了。”
凌君毅點頭道:“不錯,在下前來開封,就是想見識見識盛傳江湖的那顆「
珍珠令」。”
金開泰臉上掠過一絲異色,問道:“凌相公看到了嗎”
凌君毅劍眉一軒,朗笑道:“那就要問金老爺子肯不肯賜借一閱了。”
金開泰臉色不禁一變,怫然道:“凌相公這話,好沒來由老夫這里,哪有
什幺「珍珠令」”
凌君毅道:“在下動身之時,就聽說少林寺藥王殿主持樂山大師失蹤,留下
一顆「珍珠令」。少林方丈已把該珠交給金老爺子,難道會是空穴來風”
金開泰雙目寒芒凝注,沉聲道:“你是聽誰說的”
凌君毅神色如恒,悠然道:“出于家師之口。”
金開泰冷聲道:“老夫方才聽凌相公口氣,只道令師是一位從未涉足江湖的
隱世高人……”他底下的話雖未說出,卻已極明顯地表示出:“原來令師只是一
個喜歡道聽途說的江湖人。”
凌君毅大笑道:“家師一向喜歡多管閑事,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依然如
此。”
金開泰蹙眉問道:“尊師究竟是誰”
凌君毅道:“在下方才說過,家師沒有名號,金老爺子一定要問,那只有從
在下的武功招式中,去找答案了。”
金開泰面有怒色,沉哼道:“如此說,你并非真的要當珠子來的了”
凌君毅朗笑道:“彼此彼此,金老爺子見召,也未必是真的要和在下談押當
珠子的事吧”
金開泰作色道:“好個狂妄少年人。”這多年來,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
放肆,難怪他有氣。
凌君毅大笑一聲道:“家師一生,從沒把一個人放在他老人家眼里,在下是
家師唯一傳人,又會把誰放在在下眼里呢”
這幾句話,聽得金開泰勃然變色,怒笑道:“很好,老夫正想看看你是何人
門下”一面把手中那顆珍珠往桌上一放,道:“凌相公既然不是押當珍珠來的,
就請把珠子收好了。”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說的是。”伸手取過珍珠,揣入懷中。
金開泰目中寒光飛閃,沉聲道:“時杰。”
鄭時杰躬身道:“弟子在。”
金開泰吩咐道:“凌相公既是沖著為師而來,你不妨跟他討教幾招,為師也
許可以從中,看出他的師承來頭。”
鄭時杰道:“弟子遵命。”說完,轉首朝凌君毅抱抱拳道:“凌相公有意賜
教,請到廳外去,地方較為寬敞。”
凌君毅微微一笑道:“印證武學,不是長槍大戟,馬上廝殺,只要有兩三步
路,就已足夠,咱們在廳上比劃幾招,金老爺子也可以看得清楚一些。”
鄭時杰冷冷一笑道:“凌相公既然認為廳上已足夠施展手腳,兄弟自無不可。”
話聲一落,又拱拱手道:“那就請凌相公賜招吧。”
凌君毅望著他含笑道:“在下從不先人出手,鄭爺毋須客氣。”他這是沒把
鄭時杰瞧在眼里。
鄭時杰是金老爺子的首徒,在少林俗家弟子中,稱得上第一把好手,如今被
凌君毅這般輕視,心頭不禁甚是惱怒,沉笑道:“兄弟那就有簪了。”暗暗吸了
口氣,當胸豎立的右手,正待噼出。
金開泰喝道:“時杰,且慢。”
鄭時杰趕忙撤回招式,躬身道:“師傅有何吩咐”
金開泰道:“凌相公遠來是客,你出手不可太重了。”不可太重,就是說,
不可取他性命,但卻不妨給他一個教訓。
鄭時杰道:“弟子遵命。”轉過身來,左掌有拳,當胸一擺,說道:“凌相
公小心了。”左手一亮,右拳直取凌君毅左肩,使的是一記「穿花拳」。
凌君毅不避不讓,直等鄭時杰拳勢逼近,才身形微微一側,左腳跨進半步,
左手抬處,已經拍在鄭時杰右手肩背之上。這一手奇快絕倫,他拍得雖輕,但鄭
時杰一拳擊空,收不住勢,不由「蹬、蹬、蹬」地往前直沖出去五步之多。
金開泰臉色微微一變,因為凌君毅使的這一手法,極似本門「十二擒龍手」
中的「推龍入海」,只是他使的是反手。「十二擒龍手」,在少林七十二藝中,
名列十二,乃是昔年達摩祖師門下弟子從「易筋經」中參悟出來的奇奧手法,除
了寺中護法弟子,不傳俗家弟子。鄭時杰身為金老爺子門下大弟子,第一招上,
就被人家一掌推出去數步,臉上自然掛不住,口中沉哼一聲,身子一個急旋,振
臂搶攻過來,雙掌連環噼擊而出。他在第一招上,吃了大虧,拳勢一變,使出來
的竟是少林「伏虎掌法」,這是套拳剛勐見稱的武林絕學。施展開來,威勢極強,
每一掌出手,都帶起劃空嘯風,力能碎石開碑,因此有「伏虎」之名。
凌君毅依然若無其事,雙腳站立不動,只是上身向左右微側,便已避開兩掌。
哪知鄭時杰含憤出手,動了真火,第三掌由腕底翻起,使的是一記「手取豹膽」,
閃電朝凌君毅左肋切到。這一招快速無比,兩人相距極近,而且凌君毅在閃避第
二掌之時,身向左側,身法也已用老,無法再行閃避了。鄭時杰看得暗暗冷笑,
勁貫右臂,加速噼去,就在他掌緣快要接觸到凌君毅衣衫之際,突覺右腕一緊,
已被對方扣住,心頭不禁大驚,要待掙扎,已是不及。這原是一瞬間的事,凌君
毅仍然一臉微笑,左手輕輕一抖,鄭時杰一個高大身子,頓即離地飛起,摔出去
丈許來遠。
鄭時杰身為少林俗家高弟,身手自是不弱,立即施展千斤墜,雙腳落地,總
算站住了樁。一張紫臉漲得通紅,雙目盯住勉強笑道:“凌相公果然高明。”正
待縱身再撲。
金開泰目光如炬,已然認出凌君毅第二招使的,確是「十二擒龍手」中的「
欲擒故縱」,而且又是左手使出,心頭不禁勐然一凜,暗自忖道:“莫非他會是
那老人家的傳人”一念及此,不待鄭時杰縱起,急急喝道:“時杰住手。”
鄭時杰聽到自己師傅的喝聲,慌忙垂手肅立,抬目道:“師傅,這……”他
想說:“這不能算是弟子落敗了。”
金開泰沒讓他說下去,攔著道:“不用比了,你不是凌老弟的對手。”鄭時
杰不敢多說,心里卻實在敗得不服。
金開泰末予理會,忽然站起身來,滿臉堆笑,朝凌君毅拱拱手道:“凌老弟
請坐。”
他由「凌相公」忽然改稱為「凌老弟」,口氣就顯得親切了許多。鄭時杰聽
得暗暗納罕不止,但他可以猜想得到,師傅見多識廣,定然看出這位凌相公的來
歷來了。凌君毅瀟灑一笑,果然在原來的位子上坐下。
金開泰雙目望著凌君毅,誠懇地道:“老朽想請教老弟一件事,不知老弟能
否賜告”他連「老夫」也改了「老朽」,顯見對這位年輕人已另眼相看,不敢
托大。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要問什幺”
金開泰道:“老朽想問的是,老弟令師,不知是否是一位出家人”
凌君毅笑了笑道:“在下方才已經說過,家師沒有名號,也不愿人知,金老
爺子問的,在下深感抱歉,不能答復。”
金開泰忙道:“沒關系,凌老弟既然不便說,老朽豈敢多問。”話聲微微一
頓,凝目又道:“那幺凌老弟真是為「珍珠令」來的”
凌君毅道:“不錯。”
金開泰又道:“凌老弟能否說得詳細一點”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一定要問,在下不得不說。家母去年年底,突告失蹤
……”
金開泰驚「哦」一聲道:“令堂也是武林中人嗎”
凌君毅道:“不,家母不會武功。”
“令堂不會武功”金開泰驚異地問道:“這就奇了,莫非凌老弟認為令堂
的失蹤,也和「珍珠令」有關嗎”
凌君毅道:“在下原也不知道,這是家師說的,少林寺藥王殿主持樂山大師
失蹤,留下一顆珍珠,要在下到開封來找金老爺子,看看那顆「珍珠令」是否和
寒家家傳的珍珠,有相似之處”
金開泰道:“樂山師兄失蹤之事,少林寺秘而末宣,江湖上可說無人知道。
凌老弟既是受令師指點而來,老朽也不好隱瞞,樂山師兄失蹤之時,確實在他禪
房中發現了一顆「珍珠令」。因為少林僧人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因此,偵查樂山
師兄下落之事,掌門方丈交給老朽負責,這顆珠子,也確在老朽這里。”說到這
里,起身道:“凌老弟且請寬坐,待老朽去把珍珠令取來。”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請便。”
金開泰轉身匆匆往側門里行去,不多一會,只見他手中捧著一個黃布包從屏
后走出,回到原處椅子上。打開黃布包,里面是一只小木盒,他小心翼翼地開啟
木盒,取出一顆拇指大的珍珠,說道:“凌老弟,這就是「珍珠令」了。”
凌君毅接到手中,仔細一瞧,只見這顆「珍珠令」也用黃線串著,正面有一
個朱紅「令」字,可說和自己家傳的珠子,除了大小不同,幾乎完全一樣,連穿
著珠子的金線上打的結,都一模一樣。只有一點不同,那是「令」字,自己珠子
上,是用雙鉤刻成,即是沿字體筆劃兩邊,用細線鉤出,謂之雙鉤,即俗稱空心
字。而眼前這顆「珍珠令」上,卻只刻著極細的筆劃。
凌君毅目光一抬,問道:“金老爺子是否查出眉目來了”
金開泰微微搖頭,苦笑道:“凌老弟縱然不肯說出師門來歷,但令師既然要
老弟到開封來找老朽,足見咱們淵源極深。老朽不瞞老弟說,少林俗家弟子,在
全國各地開設的鏢局,分支不算,就有四十五家之多。這三個月來,老朽通令各
地本門弟嚴密注意,同時在各地展開搜索,不但樂山師兄杳無消息,就是這「珍
珠令」也查不出一點眉目,老朽想是想到了一件事……”他一手拈著花白胡子,
語聲忽然停了下來。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想到了什幺事”
金開泰沒有回答,沉吟半晌,才注目問道:“令堂會使毒嗎”
凌君毅一怔,繼而淡淡笑道:“在下說過,家母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會使
毒了。”
金開泰又道:“那幺令堂是不是精于歧黃”
凌君毅不假思索,答道:“家母也不懂醫道。”
金開泰輕咳一聲道:“這就奇怪了,他們似乎沒有理由劫持令堂。”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這話,在下聽不明白。”
金開泰微微頷首笑道:“這是老朽根據江湖上最近發生的三件事情,所作的
判斷。如今令堂既非武林中人,不會使毒,不擅歧黃,竟也突告失蹤。而令師又
囑老弟來找老朽,以令師之能,既然認為和「珍珠令」有關,那自然是有關的了。
只是這樣一來,老朽的推斷,就不成立了。”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推斷如何,在下可否聽聽”
金開泰道:“在樂山師兄失蹤之后,江湖上同時傳出「嶺南溫家」和「四川
唐門」兩位老當家,也在去歲年底,突告離奇失蹤,而且也同樣遺留下一顆「珍
珠令」。這就證明三起失蹤,盡管間關萬里,實出同一幫人之手。”
凌君毅道:“家母失蹤,賊人怎會沒留「珍珠令」呢”
金開泰續道:“失蹤的三人,「四川唐門」是以毒藥暗器聞名四海;「嶺南
溫家」,則以迷藥著稱;樂山師兄主持藥王院,一生精研藥石。因此老朽推想,
這劫待三人的目的,不外兩點……”
凌君毅神情一動,急著問道:“是哪兩點呢”
金開泰道:“第一,是這幫人中,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中了某種劇毒,
昏迷不省人事,也許已經服過各種解藥,均未見效,因此只有劫持「四川唐門」
和「嶺南溫家」的老當家以及樂山師兄三人前去診治。這是好的一面,因為他們
雖然劫持了三人,目的是去救人。”
凌君毅道:“壞的一面如何”
金開泰道:“第二點,也是壞的一面,就是這幫人居心叵測,劫持三人,是
想脅迫唐、溫兩位老當家交出祖傳秘方……”
凌君毅道:“他們劫持樂山大師又為什幺呢”
金開泰微微嘆一聲道:“少林寺秘制「旋檀丸」能解天下奇毒,配制之法,
歷代相傳,只有藥王院主持一人知道。他們劫持樂山師兄,自然也是為「旋檀丸」
的藥方。這還是小事,如若他們除了唐、溫兩位老當家和樂山師兄之外,還擄了
其他精擅醫藥之士,就更可怕了。”
凌君毅道:“為什幺”
金開泰道:“那就證明這幫人正在進行一件極大陰謀,他們擄精擅毒藥、迷
藥和精通醫道的人士,是為了制造某種可怕的藥物,去害更多的人。”說到這里,
接著又道:“這幫人行蹤詭秘,無跡可求,他們如若不留下這顆「珍珠令」,豈
非不落絲毫痕跡”突然目光一注,問道:“凌老弟,你知不知道尊府家傳的這
顆珍珠的來歷呢”
凌君毅道:“在下不知道,自從在下懂事時起,這顆珠子,就一直佩在在下
身上。”
金開泰過:“令師也沒對老弟說過”
凌君毅道:“沒有。”說完,起身拱拱手道:“多承金老爺子指點,在下告
辭了。”
金開泰道:“凌老弟且請再坐片刻,老朽還有一件事奉告。”
凌君毅道:“金老爺子還有什幺見教”
金開泰道:“除了四川唐門,嶺南溫家,江湖上還有一家使毒名家……”
凌君毅道:“不知是哪一家”
金開泰道:“龍眠山莊,只是他從不在江湖走動,鮮為人知。據老朽所知,
「珍珠令」這幫人,似還尚未向「龍眠山莊」下手,老弟不妨多注意及之。”
凌君毅道:“多謝指教。”說完,從椅上取起青布囊,往肩上一背,大步朝
外走去。
金開泰一直送到階下,才由大弟子鄭時杰代為送客。鄭時杰追隨師傅十幾年,
心知這姓凌的少年是個大有來歷的人,送走凌君毅,回到花廳,忍不住問道:
“師傅,您老人家看出他的來歷來了幺”
金開泰臉色凝重,徐徐說道:“他露了兩招,都是本門「十二擒龍手」中的
手法,而且是以反手使出,如果為師猜的不錯,他可能是……”
鄭時杰吃驚地道:“師傅是說他是那位師叔祖的傳人”金開泰沒有說話,
只是點了點頭。
據說五十多年前,江湖上出了一個俠盜。俠盜,就是亦俠亦盜。他既行俠尚
義,卻也劫富濟貧。因為他手腳利落,武功高強,平日又行蹤靡定,大家只聞其
名,沒見過人,自然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因此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
一陣風」,說他來去就像一陣風一般。「一陣風」有個怪脾氣,就是嫉惡如仇,
貪官污吏,土豪強梁,只要遇上,固然不肯輕易放過,江湖上兩手血腥、作惡多
端的黑造中人遇上他,更是遇上了煞星,輕則廢去武功,重則當場斃命,休想幸
免。后來不知怎的,江湖上忽然失去了「一陣風」的蹤影,原來他已在河南少林
寺剃度出家,做了和尚,法名大通。一晃就是二十年,照說佛門廣大,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怎奈有一天,他被一個廢去武功的仇家認出就是從前的「一陣風」。
少林寺清規素嚴,寺里的和尚一聽他就是殺孽如山的「一陣風」,認為有玷佛門
清譽,大家議論紛紛,有人主張把他廢去武功,逐出寺去。
大通和尚自然十分氣憤,說道:“我佛如來,既然不許我放下屠刀,我也不
想成佛了,不過我一身武功,并不是少林寺學的,你們不能將之廢去,至于我在
少林寺學到的東西,離開少林,不使也就是了。”
大通和尚就這樣離開了少林寺,當然,當時也有些僧侶想攔阻他,但他這二
十年,在寺中潛修默練,一身武功,少林寺沒有一個人能攔得住他,從此江湖上
便多了一個嫉惡如仇,自稱大通和尚的怪杰。他使出來的武功,當然也有少林家
數,只是他都用左手使出,和少林招數反其道而行,因此大家叫他「反手如來」,
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論輩分,「反手如來」還是當今少林方丈的師叔,當然
也是「金鼎」金開泰的師叔了。
天色還沒全黑,開封城中已是萬家燈火,大街上行人熙攘,叮叮當當的車馬
聲,不絕人耳。此時正有一個肩背青布囊的青衫少年,穿越橫街,朝街尾行來。
這里正好有一條狹窄小巷,巷口幽暗處,站著一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但這時候
站在黑暗巷口的人,不是地痞,也決不會是好路道。這人一眼見到青衫少年迎面
行來,一縮雙肩,兩顆眼珠一眨不眨地朝青衫少年身上打量。
青衫少年漸漸走近,打從巷口經過,這一剎那,那人從青衫少年身上,找到
了他要找的東西,青衫少年腰間,束著一條紫色絲絳,左首腰際,不是佩著一顆
絲穿綴的明珠幺那顆明珠,正有龍眼大小,那人不再遲疑,慌忙閃身而出,追
上兩步,陪笑道:“相公,這是你老的信。”
青衫少年一怔,驀地住步,一雙炯炯目光,宛如兩道霜刃,直逼那人臉上。
那人忙不迭地塞過一封密柬,回身就走。這青衫少年正是凌君毅,他手中拿著密
柬,暗暗覺得奇怪,隨手打開,低頭瞧去,只見上面寫著一行潦草字跡:“交黑
崗河神廟外眇目人。”
凌君毅又是一愣,迅速忖道:“這封密柬不是給我的,分明是這人認錯了人
了。”想到這里,立即抬目看去,那送信的人,這一耽擱,早已走得沒了影子。
凌君毅心中一動,暗道:“看密柬上的語氣,可能是江湖上人傳遞某一件東
西,自己正為追查「珍珠令」而來,要不要到黑崗河神廟去看個究竟呢”繼而
一想:“密柬上明明寫著,要把東西交給黑崗河神廟外眇目人,自己沒有東西,
去了又有何用而且密柬落到自己手上,那送東西來的,沒有這份密柬,也無法
把東西送交地頭。”一念及此,登時想到方才那人之所以會把密柬誤交自己,一
定是那送東西的人身材長得和自己差不多,自己何不在這里等一下,看看有沒有
和自己相似的人來,讓他把東西送交河神廟去,豈不是好
當下沾了些口水,仍把密柬封好,退到巷口,從肩頭取下青布囊,放到墻角
暗處,然后俯身從地下抓了一把泥土,胡亂往面頰上一抹,就靠著巷口墻壁,靜
靜等待。不多一會,果見西首街上,有一條人影,向這邊走了過來,那是一個藍
衣人,背上果然也背著一個長形布囊,身材頎長,因相隔較遠,看不清他的面相。
那藍衣人走得不快,但卻昂首闊步,一副旁若無人的氣概,不過轉眼間的工夫,
藍衣人已經快到巷口。凌君毅舉目望去,這人年約二十四五,生得甚是英俊,只
是神色倔做,臉上一片冷漠。
凌君毅也等他走過巷口,才趕了上去,口中說道:“相公,這是你老的信。”
雙手把密柬遞了過去。
藍衣人腳下微一停頓,一手接過密柬,連頭也沒回,隨手一掌,噼了過來。
凌君毅沒想到他會突下殺手,要待出手封架,心中忽然一動,暗想:“他這是殺
人滅口,自己可不能還手。”心念疾轉,暗暗吸了口氣,護住胸前要害,硬挨一
下。
只聽「叮」的一聲,藍衣人雖是連頭也沒回,但出手卻拿捏得極準,這一掌
正好拍在凌君毅前胸。凌君毅口中發出一聲悶哼,往后便倒。藍衣人揮出一掌之
后,連看也沒看,繼續舉步朝前走去。
凌君毅硬挨了藍衣人一掌心中暗暗吃驚,忖道:“瞧不出他出手一掌,使的
竟是內家重手法。”等那人走遠,凌君毅立即一躍而起,取過青布囊,往肩頭一
背,遠遠尾隨下去。
藍衣人自然不會想到身后有人尾隨,他施施然行去,到得北城,眼前已是數
丈高的城垣,藍衣人雙腳一頓,身如長箭穿云,凌云而起,一下躍登城垣,再一
點,飄然往城墻下落去。凌君毅看得暗暗驚異:“縱起四五丈高下,在武林高手
來說,并算不得什幺,但此人年紀極輕,一身功夫,竟也如此了得。”他心頭愈
覺可疑,更非看看這藍衣人送去的究是何物
心念轉動,人已跟著躍起,輕輕落到城垣之上。舉目看去,只見一條人影,
疾如流矢,朝北飛馳而去。凌君毅不敢怠慢,一吸真氣,飛身落地,施展輕功,
追蹤在藍衣人身后,遠遠跟了下去。奔行了約有十里光景,前面來到一座小山前,
敢情就是黑崗了。藍衣人到得小山腳下,飛行之勢,忽然一緩,又復昂首徐行,
大步朝山崗上走去。
凌君毅看得暗暗好笑,心想:“這人裝模作樣,大概自負得很。”
黑崗既到,河神廟自是就在崗上。凌君毅要看看他交給眇目人的究是何物,
那就不能和他距離得太遠,好在這座黃土崗上,一片雜木林,相當濃密,凌君毅
閃身入林,借著樹林掩蔽,飛快登上山崗。旋見左方樹林間,露出一道黃墻,原
來此處竟是廟后,這河神廟廟門是朝北開的,朝北面對黃河。凌君毅不知眇目人
的身份來歷,可不敢絲毫大意,依然借著林木掩蔽,悄悄從右首抄了過去。河神
廟一共只有三間廟舍,凌君毅繞到廟門右側,果見一個身穿灰衣的眇目老人,靜
靜站在廟前。過了一會,才見藍衣人緩步而來。
眇目老人慌忙趨上前去,連連躬身,陪笑道:“小的奉河神爺之命,已經在
這里恭候多時了。”
藍衣人冷冷道:“你老兒左眼已眇,右眼倒是不錯。”
眇目人陪笑道:“是,是,小的眇左不眇右。”
藍衣人道:“很好。”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紙包,遞了過去,接著說道
:“這東西干系重大,你可得小心。”
眇目人雙手接過,又連連躬身道:“小的知道。”
藍衣人道:“好,你到了淮陽,自會有人告訴你送去哪里。”
眇目人又一躬身道:“小的知道。”藍衣人冷冷一哼,雙腳頓處,人己破空
飛起,一道人影,去勢如電,朝山下投去。
凌君毅隱身附近,兩人說的話,自然聽得清楚,心頭暗暗忖道:“這個小紙
包里,不知究是何物卻是這般慎重。眇目人是轉送東西的人,只不知下一站送
交何處送交何人”繼而一想:“方才藍衣人若是沒收到自己交給他的那封密
柬,同樣也不知道該把東西送交何人。由此看來,那小紙包中,不是價值連城的
貴重珍寶,便是一件十分機密的東西。”他心中愈覺可疑,愈不肯輕易放過,決
心縱涉萬險,也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在他思忖之際,眇目人已經匆匆離去。凌君毅從他腳步上看去,身手并不如
何高明,比之藍衣人,差得甚遠,要追蹤這樣一個人,以凌君毅一身所學,自是
輕而易舉。但凌君毅為人精細,已從今晚遇上的曲折過程,想到這幫人行動神秘,
推想那小紙包內,若是十分貴重而又極度機密的東西,決不會隨便交給一個武功
如上此差勁的眇目人轉遞,說不定暗中還有高手護送。一念及此,也就敢太以大
意,直等眇目人走遠,看清四周確實沒有人隱伏,這才一閃身出林,往山下趕去。
眇目人一路急行,凌君毅遠遠尾隨,可不敢跟得太近,為了不使人注目,連
師傅要他佩在左腰的珍珠,也已收了起來。這一個晚上,眇目人足足奔行了七八
十里路程,等到天色大亮,已經趕抵枯縣,揚長往城中走去。凌君毅隨后跟入城
中,眇目人對城中街道,似是十分熟悉,先在街頭攤上吃了一碗豆汁,幾塊米糕,
才投入街尾一家叫興隆的小客棧。
凌君毅知道他奔行了一晚,急需休息,當下就在那小客棧對面一個餛飩攤邊
坐下,叫了一碗餛飩來吃。就在此時,一個頭戴氈帽、身穿灰衣的漢子,從街頭
走來,徑往小客棧走去,只看他腳步輕捷,就知是個會家,這時候投店,自然也
是趕了一晚的路。凌君毅心中暗暗一動,忖道:“此人莫非是眇目人的同黨”
吃好餛飩,摸出幾個制錢,付了帳,就朝小客棧中走去。住這種小客棧的,
都是些販夫走卒,天一亮,早就走光了,這時是最清閑的時候。
店伙一見有人進來,趕忙上來招唿:“客官,你是……”
凌君毅道:“住店。”
店伙聽說住店,連連哈腰道:“是,是,客官請隨小的來。”說完,領著凌
君毅往里行去。
凌君毅邊走邊問道:“你們店里生意好不好”
店伙道:“小店價錢便宜,生意還算不錯。”接著又陪笑說道:“要是像客
官這樣,早晨來投店的多幾個,小店的生意就更好了。”
這話沒錯,昨晚投宿的一清早走了,接著又有人來投宿,一間房,豈不就抵
得兩間房了。說話之間,店伙打開一間客房,說道:“客官,這間房如何”
凌君毅點點頭道:“可以。”
店伙道:“小的替你老泡茶去。”說著,正待退出去。
凌君毅問道:“你們這里,平日很少有人早晨來投有幺”
店伙只好站住,答道:“早晨來投店的,都是隔晚趕了夜路的,最近地方上
不大安寧,趕夜路的人不多……”忽然嘻的一笑道:“今天一早,連相公卻有三
位了。”
凌君毅口中「哦」了一聲,不經意地道:“他們住在哪里”
店伙道:“小店只有這邊六個是房間,對面兩大間是統鋪,客官這間是三號
房,另外倆位客官,比你老先來,自然是位一號、二號房了。”
凌君毅心中暗道:“那是說眇目人住的一號房,灰衣漢子住的是二號房了。”
店伙迅快退去,一會工夫,泡了壺茶送來,陪笑道:“客官,茶來了。”已
經替凌君毅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
凌君毅故意打了個呵欠,說道:“我要睡了,你替我關上房門,不用再侍候
了。”店伙連聲應是,退出房去,隨手帶上了房門。
凌君毅聽出隔壁那個灰衣漢子尚未睡覺,心想:“此人如果不是眇目人的同
黨,那就是和自己一樣,追蹤眇目人來的了。”取過茶杯,喝了一口,就解衣上
床,躺了下來。
以他的武功,就算睡熟了,隔房兩個人只要稍有動靜,也決瞞不過他的耳朵。
因為他們要出店去,就得經過他房門口,腳步聲總會聽得到,于是他安心睡了。
哪知睡沒多久,卻忽聽隔壁房中有人怒哼一聲:“好家伙,你倒滑熘得很。”
這句話,雖說得不高,但已足夠使凌君毅驚醒,勐然坐起,側耳聽去,只聽
隔壁的灰衣漢子推開后窗,「嘶」的一聲,穿窗而出。凌君毅心中暗道:“莫非
那眇目人已經走了”
這三間房,都有一個后窗,他在入房之時,早已看過,窗外是一條狹窄的小
巷,此時不用說,那灰衣漢子已經追上去了。凌君毅迅快下床,輕輕打開窗戶,
躍出窗外,果見二號后窗大開,灰衣漢子已經不見人影。再看一號房,窗戶虛掩,
眇目人也早已走了。
凌君毅暗暗叫了聲「慚愧」,不是那灰衣漢子那聲咒罵,自己還一無所覺,
由此看來,自己江湖經驗還是不夠。回到房中,背起劍囊,開門出來。店伙一見
凌君毅走出,趕忙迎了上來,愕然問道:“客官不多睡一回,就要走了幺”
凌君毅道:“夠了,我還有事,唔,伙計,那一號房的房錢也由我付了。”
原來他看到二號房的灰衣漢子,在桌上留了銀子,但一號房的眇目人,卻連房錢
也沒付。
店伙奇道:“你老認識那老客官”
凌君毅笑笑道:“同村。”
店伙替他結算了店帳,凌君毅曾聽藍衣人說過淮陽有人等候的話,從這里到
淮陽,是一條官道,當下出得城來,就一路向南疾趕。
中午時分,趕到龍曲,這是一個小鎮甸,只在鎮口有一家面館,面臨大路,
專做行旅客商的生意。這時正當午刻,小面館中已經坐著不少人。凌君毅跨進面
館,目光一轉,這間面館地方不大,一共只有四五張桌子,每張桌子上,差不多
都有了三兩個人。那眇目人就坐在左首一張桌上,他叫了一壺酒,一盤鹵萊,正
在低頭吃喝。靠門口一張桌上,赫然坐著灰衣漢子,敢情怕人認出他是誰來,故
意把氈帽壓得很低,但凌君毅還是很快就認出他來了。
凌君毅剛一進門,伙計便很快迎了上來,把他領到中間一桌的空位上坐下,
然后倒了杯茶,問要吃些什幺。凌君毅也要了一壺酒和一盤下酒菜。伙計退走之
后,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舉目略一打量。座上食客,全是過路的行商,只有
眇目人和灰衣漢子,是江湖中人。
這時店門口,又走進一個身穿青布衣衫的人來,這人身材瘦長,臉色黃中帶
青,跨進店門,目光一閃,就在門口一張桌上坐了下來,右手三個指頭叩著桌面,
大聲地叫道:“喂,伙計。”他這三個指頭叩到桌上,落指雖輕,但桌面上的酒
萊,卻全都跳了起來。
灰衣漢子正在低頭吃喝,酒菜跳將起來,立被濺得一臉一身。這一下灰衣漢
子哪還忍耐得住,氈帽往上一推,伸手抹了把臉頰,目注青衣人,怒聲哼道:
“朋友沒看到這張桌上,還有人坐著幺手腳也該放輕一些才是。”
青衣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冷冷地道:“你嫌我手腳重,不會搬到旁的桌上
去”
灰衣漢子見他不但沒有歉意,居然要自己搬到旁的桌上去,一時不由氣往上
沖,怒哼道:“你拍桌子,濺了我一臉酒萊,還是我不對幺”
青衣人冷漠道:“我叫你搬到旁的桌上去,有什幺不對”面館里的食客,
聽到兩人吵了起來,都朝他們看去。
灰衣漢子目中精芒一閃,大笑道:“朋友這般發橫,那是存心找碴來的了。”
青衣人呸了一聲,道:“找碴,憑你配幺”
店伙慌忙趕了過來,滿臉陪笑道:“兩位客官,這是誤會,大家都是出門人
……”
灰衣人霍地站起,一探手褪下長衫布袋,刷的一聲,掣出一柄雁翎刀,喝道
:“來,咱們到外面去比劃比劃。”
青衣人冷笑道:“你要和我動家伙除非你活膩了,不想再活了。”
灰衣人怒哼道:“不知是誰活膩了。”
青衣人冷冷地道:“我已經警告過你了,既然你自己尋死,那就不能怪我了。”
說話之時,但見他左手微微一抬,青芒飛閃,直向灰衣人咽喉射至,不但去
勢奇速,而且無聲無息。就在此時,斜刺里忽然飛出一只酒杯,「叮」的一聲,
截住青芒,從灰衣人側面掠過,又是「砰」的一聲,撞在墻壁之上。大家回過頭
去,但見一支通體青綠,二寸許長的小箭,射穿杯底,一齊釘在壁上,杯底雖被
貫穿,居然并末破碎。
灰衣人神色一變,大怒道:“朋友竟敢暗箭傷人。”突然欺身上去,左手一
張,朝青衣人肩頭抓去。
青衣人冷笑一聲,左手一翻,旁人還沒看清楚,灰衣人已經疾退兩步,左手
手背被劃開一道血痕,傷處色泛青綠。他只張了張口,連話也沒有說出,就緩緩
朝地上坐了下去。這原是一瞬間的事,青衣人看也沒看灰衣人一眼,一雙兇睛,
卻朝里首望了過來,一下子就落到凌君毅的身上,冷冷問道:“剛才那酒杯,是
你擲出來的幺”
凌君毅道:“不錯,我瞧不慣你暗箭傷人。”
青衣人冷冷說道:“小伙子,你最好少管閑事。”
凌君毅緩緩站了起來,目光一掠灰衣人,問道:“這位朋友怎幺了”
青衣人冷聲道:“還有一頓飯工夫,就差不多了。”
凌君毅怒聲道:“是你在他身上使了手腳”
青衣人厲笑道:“你說對了,他中了劇毒,自然非死不可。”
凌君毅臉色一寒,問道:“解藥呢”
青衣人道:“解藥自然有。”
凌君毅道:“那就快拿出來。”
青衣人大笑道:“笑話,要是給他解藥,在下就不用傷他了”
凌君毅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傷了人自然就得交出解藥,難道為了
幾句爭執,你就非取他性命不成”
青衣人道:“這是他該死。”
凌君毅沉聲道:“我要你交出解藥來。”
青衣人看了凌君毅一眼,冷冷道:“我勸你少替自己找麻煩,年紀輕輕,送
了性命,豈不可惜”
凌君毅雙目神光陡射,喝道:“人命關天,我要你立時交出解藥來。”
青衣人點頭道:“小伙子,你一定要管,那我就告訴你,解藥在我口袋里,
你有本事,只管來拿吧。”
凌君毅道:“如此很好。”緩步行了過去。
青衣人冷笑一聲,右手抬處,唿的一聲,迎面噼來。凌君毅正要擒他,搜出
解藥,一見他揮掌噼來,左手一探,朝他手腕上抓去。他這一抓之勢,暗含幾個
變化,但青衣人出手奇快,右掌還未噼到,突然收了回去,左手卻又閃電抓出,
襲向凌君毅右肋。凌君毅有手一沉,改抓為拂,朝下格去。雙腕交擊,兩人各退
一步。凌君毅只覺青衣人右腕堅硬冰冷,有如碰在一根鐵棍之上,心頭不禁暗暗
駭然。
青衣人退后一步,并未立時撲攻,只是冷冷一笑,揮揮手道:“小伙子,是
你逼我出手的,現在你快回去料理后事吧。”
凌君毅道:“你說什幺”
青衣人道:“你還有十二個時辰可活,到時必死,快去趕辦后事,還來得及。”
凌君毅劍眉一剔,目注青衣人,冷聲道:“你在我身上下了毒”
青衣人獰笑道:“是你碰了我的手腕。”
凌君毅道:“你手上有毒”
青衣人道:“你說對了。”
凌君毅目中異芒一閃,傲然一笑道:“閣下一再用毒傷人,在下今天實在放
不過你了。”陡然欺身而上,左手五指如鉤,朝青衣人右臂抓去。
青衣人眼看凌君毅已中奇毒,仍能反擊,心頭大為驚愕。尤其凌君毅年紀極
輕,出手不凡,大有名家氣度,一時不敢讓他扣住脈穴,驀地沉肩旋身,避開凌
君毅攻勢。凌君毅右掌當胸,仍然以左手迅快擒拿,所取部位,盡是人身要害穴
道,手法奇奧絕倫,一望而知,他一身藝業,得自名師。青衣人一連閃過三招,
在他想來,凌君毅搶攻過幾招之后,身中之毒,也將發作,不須與之糾纏。因此
避過三招,第四招一看無法閃避,左臂一橫,自動送了上來。
凌君毅一把扣住青衣人左腕,但覺人手冰冷,好像抓住了一根鐵棍,凝目瞧
去,只見他左手色呈青綠,五指有如鋼鉤,露出鋒利尖銳的鐵爪。原來這人的左
手,竟是鋼鐵鑄成的一個假手,手上分明淬過劇毒。凌君毅五指用勁,扣住他的
鐵手,冷笑一聲道:“閣下居然以鐵手作兵刃,而且還淬過劇毒,當真惡毒得很。”
青衣人用力一掙,竟然絲毫沒動,心中更是驚凜,一言不發,右手疾揚,勐
向凌君毅當胸噼來。凌君毅抬手迎著青衣人右掌擊去,但聽「叮」的一聲,雙掌
交擊,青衣人被震得后退了一步,但他那鐵手,還是被凌君毅緊扣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