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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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貞觀四年,長安城迎來了第一批遣唐使。
四十年后,遣唐使遞國書,稱:“稍習夏言,惡倭名,更號日本。”
自此,日本與大唐的交流愈發密切。一艘艘海船載滿了使官、學者、工匠、畫師、樂人、僧人,從大坂揚帆,乘著夏天的季風越過東海,千里迢迢奔赴長安,見證天朝上國的富庶與豐足。
他們潛心鉆研各類典藏,將長安與洛陽最時新的工技、書籍與服飾帶回日本,善加學習。
他們在國子監讀書、在酒肆吟詩、在朝野為官,日子過的舒適又愜意。
好光景一直持續到天寶十四年。
第十一批遣唐使,慘遇歷史上的那一場 “安史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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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失守,叛軍肆意擄掠,皇城岌岌可危。
同眾多受難百姓與官吏一樣,大部分滯留長安的日本遣唐使都沒能躲過這場腥風血雨。
僥幸活下來的孩子們嚶嚶哭泣,無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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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兵荒馬亂的歲月,葵屋收養下許多遣唐使遺孤。
葵屋是座東瀛花樓,一枝獨秀。
它盛產花魁,曾以美食美色名噪長安。直到八年動蕩結束、新帝登基,葵屋依然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去處。
我們的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第一章
長安城,三月天,桃花灼灼,春衫薄。
一群麗人笑著鬧著,折斷桃枝,踮起腳尖,拿紅絲線把它裝飾在大門上。
這里是葵屋,東瀛花樓。
據屋主說,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奈良平城京就會遍插桃枝,為年輕的女孩子舉辦女兒節,借此祈求一生的幸福與愛情早日降臨。
“杏子,奈良很遠么”一名俏麗侍女往鬢角插上桃花,憧憬著故鄉三月間的盛事。
“當然了。”吾池杏子肯定地點點頭,答道:“奈良可是個比愛情還遙遠的地方。”
侍女嘻嘻哈哈拿團扇去拍她:“喂,人家問奈良,你怎么扯到愛情上。杏子,莫非你思春了瞧瞧你手中的那一大捧桃花……”
聽到“思春”二字,杏子笑彎了眼角,躲開團扇,揮著桃枝說:“我沒思春,京兆府的那位法曹才‘思春’。你們小心哦,背后亂喊法曹大人的名字說壞話,可是要被丟進獄里去的。”
“哈哈,那位思春君。”周圍的侍女全都捂嘴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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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那位思春君”,幾乎是半個長安城都知道的一樁趣聞。
不為別的,只因他姓薛,名“思春”。
薛思春時年二十一,在京兆府里擔任法曹一職。
無論如何都應該繃著臉、嚴肅又冷峻去審犯人的法曹,名字竟喚作“思春”!此事一經傳開,頓時成為茶余飯后最受歡迎的閑談。
聽聞大堂之上,兩旁的衙役亮嗓子高喊“威——武——”京兆府的法曹大搖大擺端坐正中,驚堂木“啪”的一拍,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爾后薛思春薛法曹開口就是一句:“本官思春,下跪何人”
……為了一證真假,京兆府差點兒被趕來看熱鬧的老百姓圍的水泄不通。
這場景還被東市的雜耍班子編了出來,時不時演上一回:爬竿藝人噌噌攀到竿頭,隨著竹竿左右搖擺,與搭檔學著各地方言,一起耍寶念臺本:
“本官……思春……”
“大人,俺就順手偷了個燒餅,您饒了俺吧!俺寧愿挨棍子,也不想獻出俺家小菊花!”
“本官并非思春,本官是薛思春。”
“啥學思春生手這更不行咧!”
笑一笑,十年少啊!連京兆府的同僚們也常常拿薛法曹來開涮。胡謅成一段話,湊成“京兆府開門六件事”:
征兵、修倉、收稅銀;
升堂、審案、笑法曹。
薛思春對這事從來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以至于“笑法曹”終于成了京兆府最日常的公務之一,大吏小吏瞧見法曹,總要打趣兩句“今日思春否”
攤上個如此不正經的名字,的確有點兒倒霉,但薛思春從沒考慮過改名。
唉,誰讓他爹爹叫薛思,他娘親叫柳春娘……
作為薛思和柳春娘的骨血,他一生下來,他爹就為他取名“薛思春”,寓意很深遠,動機很自私:“兒啊,爹深愛你娘,萬一爹早早撒手西去了,你就是我留給她的全部遺言。”
薛老爹對他寄予厚望,悉心栽培,期待教導出個文武雙全的兒子來,好光耀門楣。
薛思春從小就爭氣。別的娃娃還在握筆桿學寫“天、地、人、大”時,他已經認得 “饕餮”這么復雜的字了。
弱冠之前,小薛過得一帆風順。
七歲拜師習武,十歲由姨父賀博士提早領進國子監,抱上厚厚一摞書,搬著個小胡凳坐在桌邊旁聽。長安戰亂的那幾年,舉家到鄉下避難,父母特地延請名師坐館授課,一天課業也不曾耽誤。薛思春長到十九歲,不但身手矯健,精通律算二學,還練出了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果真是一表人才,上馬能搭弓射箭,下馬能倒背如流。
有兒如此,直叫薛老爹拿不定主意到底該為兒子選個怎樣的媳婦。小薛對娶親的事興致缺缺,他太忙了,忙著讀書、忙著練刀、忙著充當家里的小賬房,還得忙著備考。
二十歲,薛思春穩穩考中功名,直接當上七品法曹。
薛法曹當差辦事干凈利落,勘察案子心思縝密。兼吃苦耐勞,精力極旺,京兆府內搬桌子挪柜子這些小事他一人全包了。平日里獵到黃兔獐子等野味也樂意分給旁人,深得一眾同僚喜愛。
法曹的品階雖不高,京兆府卻是積攢資歷的好位置,只待歷練三四年,升遷到刑部易如反掌。熬上小半輩子,自能熬成股肱重臣。
也許人生的前二十年太順利,耗光了小薛這輩子所有的好運氣。
自從入職京兆府,他就開始遭遇霉運。名字先擱下,爹媽給的,沒辦法,思春就思春唄。可是,當上法曹一年來那些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唉,不提也罷。
總之,人要是倒了霉,喝口涼水都塞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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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薛思春正立在葵屋門外,面無表情地聽旁人笑稱他為“饑渴的思春君”。
薛思春按了按刀,從京兆府常服出來,忙到現在還沒吃飯,的確有些饑渴。
他面前的幾名葵屋女子巧笑倩兮,還在繼續嘰咕有關于“思春君”的各種民間流言蜚語和小道消息:“波斯邸的人說,思春君去酒肆都要挑選遠離胡姬的座位。饑渴的思春君為什么還沒婚娶呢我猜呀,他是個斷袖……”
此說法不新奇,半年前就有了。薛思春想。
她們笑一陣又說一陣,津津樂道:“哈哈,聽說他周歲的時候,抓周抓到春宮圖,怪不得叫思春君。大唐人好奇怪呀,如果抓到玉烏龜佩飾什么的,名字豈不是成了‘烏龜’君”
此說法有誤差,薛思春想。雖然他老爹私底下開了間畫鋪賣春宮,但他娘說,抓周抓到的是只小獬豸,戰國古物,執法獸。
“哎,來客人了。”杏子一扭頭,看到門前有位高大郎君。
她忙上前兩步,彎腰行禮:“您快請進,葵屋恭候大駕。”
薛思春亮出一紙公文,公事公辦:“我是京兆府司法的法曹,奉命前來查案。此乃官府文書,本法曹有權搜查整個葵屋,并且有權帶走任何人。”
京、京兆府京兆府的法曹
那不就是她們熱烈談論著的“思春君”!
這位薛法曹立在葵屋外面多久了有沒有聽到她們在笑他……最重要的是,對方手里握著刀!如果他不開心了,隨手殺掉幾個奴婢也無關緊要吧門口摘桃花的侍女們紛紛低下頭,小步小步向后退。天啊,光想想就可怕,哪兒還敢上前賠禮道歉。
“誰是管事”薛法曹收起令紙,掃一眼面前這些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們。
無人答話。別人都退到了后面,只剩下杏子一人原地未動。
“帶我見你們屋主。”薛法曹指向杏子。
“請隨我來。”杏子再次彎腰,把薛法曹領進葵屋。
葵屋很清雅。鵝卵石小徑兩旁栽滿竹子,滿眼碧色。待繞過竹叢,又有桃李棠桐等樹,樹下擺著石桌石凳,花香熏人,最宜小酌。
薛法曹一路仔細留意,有些女子腰間系著寬錦帶,作日本裝束。有些女子則是齊胸襦裙,跟長安娘子們打扮相同。
日本學大唐久矣,這間花樓也沒什么特別稀奇的地方。
杏子不停地行禮致歉:“對不起,在門口怠慢您了。她們只是侍女,沒有待客的資格,因此逡巡不前。還請您多多包涵。”
薛法曹瞥見她眼底并無驚恐,氣息勻稱,懷中的桃枝齊攏得齊整,一枝不亂。
如果葵屋待客的女子都如她這般沉穩難察神色,法曹的活兒可就不好干了。薛法曹皺眉,他更喜歡那些犯人們驚慌失措,不打就招。
薛法曹停下腳步,板起臉,沉聲道:“你們在門口取笑我的名字,本法曹沒聾。”
“取笑朝廷命官,該當何罪”薛法曹把他的橫刀往外拔了拔,官威漸重。
拿刀嚇唬,為何還不見她瑟瑟發抖求饒
杏子反而抬起頭,烏黑雙眸直望向薛法曹。剛才在門口,他分明一幅毫不介意的樣子啊!
杏子與尚在習藝期的小侍女不同。杏子已經滿十五歲,只等過完女兒節,就能正式掛上花牌了。待客之道,她自然懂得。
客人發怒,該想辦法化解怒氣。要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何談努力當花魁當不上花魁,何談攢銀子贖身沒有大筆資費,何談回到東海那邊尋找親人父母雖葬身安史之亂,她的爺爺奶奶和叔舅親戚們總還有人活著。
杏子展顏,沖他甜甜一笑:“思春君。”
笑的勾魂攝魄,喚的糯軟甜膩。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喚他。或者說,思春二字,似乎從來沒如此動聽過。
然而薛法曹面上依舊毫無表情。身為法曹,不動聲色是個必須要養成的好習慣。
杏子垂眸,甜笑功力還不夠那再換個別的法子。她的睫毛投下哀愁的淡影,懷中的桃枝簌簌而顫,可憐兮兮輕聲說道:“思春君,您在生氣么”
“杏子曾經聽屋主說,奈良城里住著位富商,他十分仰慕大唐,家中一切擺設都來自長安。富商還改姓為范,并且為女兒取了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做婉。”
范婉……飯碗薛法曹松開握刀的右手,笑了。
看來這世上有個倒霉名字的人還有很多,他薛思春沒甚好抱怨的。
“帶路。”薛法曹決定先不計較那些小丫頭們的過錯。
“是。”杏子暗松一口氣,儼然把他當作一次試習。將來迎客,應該不會太糟糕吧。
又轉過一處假山,才拐進屋主的小院子。薛法曹只顧去看周圍情形,沒留神路邊花枝上停了只大蜂。他個子高,花枝掃在額上,那蜂狠狠蜇了他一下。
樹上粉瓣嫩葉亂顫,蜂蝶四處飛舞。
薛法曹無可奈何聳聳肩,額頭生痛。呵,又倒霉了,挨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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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法曹帶刀辦案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葵屋,不斷有人被屋主喚去問話。
說起來算不上什么大事,昨天鴻臚寺的張卿輪休,到外頭逛了逛,結果不慎遺失魚袋。魚袋里自然沒裝半片能調兵遣將的魚符,那東西不歸鴻臚寺管。然而金銀丟了也怪心痛的,張卿特地托京兆府替他尋物。
“反正不關我們的事。”未掛牌的侍女們一起拎水去澆花,免不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幾句。杏子悄悄跟她的閨蜜咬耳朵:“……叮當,那個思春君,有可能真是斷袖!我沖他笑,笑得桃花上的蝴蝶都飛過來了,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杏子,你今天沒涂胭脂,或許魅力不夠。”工藤叮當也悄悄說:“待會兒盛裝打扮,再笑一次試試……”
“不是胭脂的問題。”杏子搖頭,拍手喊不遠處修剪花枝的昆侖奴:“瓦當,過來。”
昆侖奴黑塔似的,憨頭憨腦大步跑到她們面前。
“咳,叮當,你瞧著。”杏子拍拍兩腮,擺出個燦然耀目的微笑。
昆侖奴癡癡怔住,不由看呆了,手里拿的鐵剪子直墜到地上,砸在腳背也覺不出一絲痛。
“思春君確為斷袖無疑。”杏子與叮當異口同聲得出結論。
杏子撿起剪子遞給昆侖奴,在他面前晃了晃小手:“瓦當,別呆啦!我去端和果子,該給姐姐們的房間送點心了,回見。”
和果子,葵屋里美味的日式點心,小巧精致。杏子輕輕推開障子門,把和果子遞給屋內的侍女。她偷偷往里看一眼,思春君還在。那位官員的小荷包似乎已經被姐姐們找到了。
薛法曹從托盤內拿起張卿的魚袋,錢財分毫不差。
官吏丟失魚袋,這是今年的第三起。不過,官吏丟失貓狗,今年已經有十來件了。唉,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京兆府扔。
屋主笑吟吟奉上一碟和果子:“薛法曹,您請用。”
“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告辭。”額頭上頂著蜂蜇的大包,實在不宜久留啊。
他收好魚袋,暗自琢磨。
鴻臚寺官吏丟失魚袋,這是今年的第三起。
第二章
送走薛法曹,葵屋的屋主揮手遣散眾侍女,單獨留下吾池杏子。
“您有什么吩咐嗎”杏子規矩跪坐在一旁,伏低身子,心里想著,大概要談一談掛花牌的事情了吧,早晚就在這幾天。
“杏子,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你。”她和顏悅色,命杏子坐近些。
杏子端正挺直小腰,視線對上這位遲暮美人。屋主保養的很好,面上敷著淡淡的粉,額心貼了時新花鈿,斜倚美人靠。
有這樣一種女人,妝容永遠精致,微笑永遠適宜,稟性永遠沉穩,她們二十歲像三十歲,四五十歲還像三十歲,歲月似乎一直停在那里。
葵屋的屋主佐竹氏,永遠三十歲的女人。
“杏子,你已經及笄,將來有何打算”屋主從袖中取出薄薄一張紙,放在杏子面前:“賬房新算出來的單子。養育你九年所費花銷,外加一點利錢。”
杏子忙行大禮:“螻蟻之命,這些年承蒙您的照顧。”
屋主一手托腮,不急不緩地向杏子抱怨著世道:“最近銀子貶得厲害,聽說其它幾個州縣連小包鹽巴都漲到了三十文,鄉人紛紛搶著去買來屯在家中。米價就更別提了,一石米簡直比開元年間貴上三百倍。”
杏子點頭表示了然,這位三十歲的女人需要積攢些脂粉錢。她捧起那張脆薄竹紙,看也沒看密密麻麻的明細帳目,目光爽快地落在最左邊。
吾池杏子,欠一百九十萬貫。
如果是思春君那樣的官吏,俸祿不過四五萬貫,要四十年才能攢夠。杏子默默估算了一下一百九十萬貫到底是多少錢,心里有點兒發寒。
屋主見慣了,知她在想些什么心事,笑著說:“別害怕,這只不過是四位美婢的市價而已。那些養了上千奴仆的府邸,根本不會在乎花一百九十萬貫買個美姬。”
賣入侯門為姬妾,或者留在葵屋慢慢還。這一筆債,總有法子了結。屋主決不做虧本的生意。
杏子小心折起竹紙,拜道:“愿留在葵屋。杏子已經準備好了,十四等技藝一樣也沒缺。杏子會努力迎客,早日當上花魁多賺銀錢,早日償清您的收養之恩。”
“那樣很辛苦。” 屋主提醒她:“不如尋座府邸為妾,錦衣玉食無憂無慮。杏子,你看葵屋這些年離開的女孩子,她們在長安過得很舒服。”
“那樣便成了籠中鳥,一輩子都飛不到杏子想去的地方。”杏子報以微笑。她有夢要追逐,豈會輕易自賣為妾,失了自由。
屋主不再多言。人各有志,且隨她們的心意去。
“一切都拜托您了,佐竹桑。”杏子站起來,退到門邊。她學著花魁那樣,優雅地探足,趿上她的木屐,理平衣衫。
屋主佐竹氏輕嘆,伸手往熏爐內添上幾塊香餅。年輕人呵,總是如此有朝氣,不畏艱難險阻,不怕頭破血流。飛到想去的地方許多年以前,她的丈夫想盡一切辦法往長安飛。可如今呢……如今只有她一個人寡居在這異鄉了。
“佐竹桑,請給我的花牌繪上杏花吧!”
障子門被杏子重新推開一條縫隙,她露出半邊臉蛋,沖屋主笑道:“佐竹桑,如果杏子能夠成為花魁,您也會為我舉辦盛大的花魁游街儀式,對么”
“杏子,如果你想高屐游街,首先應該喚我媽媽桑。”屋主左右晃了晃食指。
“佐竹桑比較好聽嘛!”杏子歪頭笑笑,同屋主告別,提起裙裾跑回后院去。木屐踩在石板路上,踏踏作響。
她干脆邁著小碎步踏出一支《踏謠娘》來:
“野花隨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凄凄抖動,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墜入幽幽碧水,攪亂了芳心柔情蕩漾……”
教導歌舞的李大娘說,它曾是大明宮里經久不衰的節目。
杏子一路踏舞,看到工藤叮當在打掃庭院,奔過去繞著她繼續跳踏謠娘:“……現在終于錦衣還鄉,又遇到這故里的春天。看這一江春水,看這滿溪桃花。”
“吾池杏子!干了半天活了還跳‘踏謠娘’,你不累嗎!小心,別踏亂了我剛剛攏到一處的雜草。”叮當揮揮竹掃帚,擺出架勢要攆她。
杏子兩拳虛握,舉起來裝作貓爪,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邊晃邊笑著說:“我的招財貓啊你快來吧!杏子要掛花牌了,杏子要賺銀子了,杏子要衣錦還鄉去探望故里的春天了!看那一江春水,看那滿城櫻花……”
“叮當,屋主已經跟我議定掛花牌的日子。”杏子心情不壞。
“你……真的要去伺候那些猥瑣的男人們么”叮當低下頭,踢開一粒石子。她頓了頓,說:“杏子,何必要習滿技藝。像我一樣作個笨笨的侍女吧,累雖累一些,至少比地上這些殘破不堪的落花好許多。”
杏子拉著她的手,小聲說:“喂,笨笨的侍女工藤叮當,你知道嗎一位高明的花魁可從來不去伺候男人。”
“嗯”叮當滿眼疑惑。
“嗯!只要她善舞長袖,男人們會爭先恐后去伺候花魁。我偷偷地觀察過琉川芽美花魁,她待客非常高明,每次只需要端上和果子,清歌一曲。哦,還有,夜子花魁也很厲害。叮當你別太擔心,我好好向姐姐們學習。”
葵屋有前輩姐姐可供請教。杏子拍拍胸脯,說:“有句話叫做胸中有竹林一定會成功。我覺得,我胸中已經拱出一小片竹筍,或許能行。”
叮當“撲哧”一聲笑了:“什么胸中有竹林啊,那叫胸有成竹。”
“反正都是一樣的意思嘛。唉,你這個笨笨的侍女,別總揭穿人家。”杏子取過掃帚,幫她掃地:“總之,哪怕胸中沒有竹林、只有把竹枝扎的掃帚,它也能掃出一條道路。”
話雖這樣說出去安慰好朋友,杏子心里卻并沒多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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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宜賞,怎奈公門事多。
“只見日影長,不見公文少,兩眼一睜,忙到吹燈……唉,忙啊!”京兆尹理好一疊文書,站起來伸伸腰。
他推開窗戶,正瞧見手下薛法曹在拴馬。
“薛思春,尋一趟魚袋費時這許久莫不是你半路思起春來,折桃花去了哈,人不風流枉少年,小薛,折到幾枝呀”京兆尹憑窗招手,同薛法曹打個招唿。
薛法曹走到窗邊,拱拱手,正色道:“府尹,屬下又往鴻臚寺跑了一趟。”
“鴻臚寺有沒有送你幾袋子番使進貢的特產以示感謝小薛你別說了,本官猜出來了,他們一毛不拔對不對”京兆尹咬牙切齒:“仗著會說幾句番國鳥語,屢次爬到咱京兆府頭上來耍威風。辛辛苦苦幫他們忙找魚袋,干完活連倆大銅板都不肯給。小薛,下次只還魚袋,別還金銀。咱倆六四開,我拿六成,你分四成。”
“不敢不敢,頭兒九成,屬下一成即可。”薛法曹耐心聽完了府尹的牢騷。
京兆尹聞言大悅,擊掌道:“小薛,你不愧是久經考驗的稱職法曹,如此甚好。”
薛法曹隨即稟明他這一趟差事的收獲。一月,鴻臚寺遺失魚袋,在酒肆找回來了。二月,鴻臚寺遺失魚袋,四處找不著,換了個新的。三月,鴻臚寺又遺失個魚袋,從葵屋尋到的。
“屬下此去鴻臚寺,同三位失主仔細聊過。魚袋無故丟失的當天,他們均與葵屋女子有往來。”薛法曹把那些細枝末節一并跟京兆尹說了,他覺得三樁事都跟葵屋沾點兒關系,有疑點。
京兆尹撫須,沉吟片刻,問薛法曹:“三人召的同一個小娘子陪酒”
“每次召好幾個小娘子一起伺候吃喝。如果加上葵屋打扇斟酒的侍女丫環,數都數不過來。”薛法曹請示:“府尹,是否徹查葵屋”
京兆尹搖頭。又不是兵部魚袋失竊,京兆府沒必要太費心管別人的事。他瞧瞧日頭快要往西墜,立在門口喊齊眾人,大手一揮,慷慨說道:“今天辛苦了,我請客,犒勞犒勞諸位!選家酒肆,咱們去大撮一頓!”
“頭兒,您上回說大撮一頓,結果……”一名胖吏揉揉肚子,哭喪著臉抱怨:“結果左選右選,選了個小攤子,大撮餛飩。”
“餛飩也就罷了,您還專點素餡的!”
京兆尹負手走在前面,嘆道:“唉,劉戶曹,這話說的可就辜負了本官的一片苦心吶!你看看薛法曹的身板,再看看你那將軍肚……”
“頭兒,俺能跟薛法曹比么他司法,俺司戶,他年輕力壯的,整天跑來跑去辦案子,俺整天坐在衙門里謄抄戶籍,這全是坐出來的小肚腩。”劉戶曹拍拍肚子,兩眼直朝街邊的胡姬酒肆張望。“那家店胡姬模樣不錯,正宗金發。”
京兆尹沒停腳步,徹底絕了他們進酒肆的念想:“須知雞鴨魚肉吃太多,身材走了樣兒,會被那幫子御史數落咱們京兆府不夠清廉。”
“所以今天還是野菜餛飩”一群人登時邁不開腿。
“非也,非也。”京兆尹顛顛荷包,大笑道:“今天不吃本土餛飩,也不看胡姬跳舞。本官帶你們嘗嘗日本風味。走,去葵屋!”
第三章
所謂花樓,大門朝南開,沒錢別進來。
聞得葵屋有三絕,盤中的美食絕對不厭精,花魁的美色絕對能傾城,客人的銀錢絕對不夠用。莫說荷包里的銀子不夠用,搬座金山銀山也嫌少啊。京兆尹一說要在葵屋請客,劉戶曹立馬停止抱怨,忙打開扇子為他扇風:“頭兒,您真夠意思!”
七碟“日本風味”擺在了桌上。
掀開鹽漬櫻葉,飯團躺在正中,旁邊配著梅酒。白米粒被捏成丸子大小,覆上一小片新鮮魚膾,盤沿點綴著櫻桃。紅白綠三色,美則美矣,就是有點兒太過于小巧玲瓏。
不夠一口吞的。
京兆府的一群官吏們愣了片刻,不約而同盯住京兆尹,在沉默中爆發了:“頭兒!這就是全部的飯菜”
京兆尹端起梅酒,清清嗓子,舉杯道:“這就是全部了,諸位所看到的每一粒米都清香無比,好好品味吧。葵屋鹽漬櫻葉可是長安獨一份,別處買不到。來,為咱們京兆府清廉為公的好名聲共飲此杯。”
他手下六司的六位官吏挾起樹葉,面面相覷。
“果然不能指望什么‘大撮一頓’……”劉戶曹惆悵地抿了一口梅酒,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抱怨餛飩……如果不抱怨京兆尹請客不夠大方,咱們也不會到葵屋來,如果不到葵屋來,隨便找個小攤點上幾碗餛飩多好,至少喝湯能喝到肚兒滾圓。”
說時遲,那時快。
還沒等劉戶曹啰嗦完,只見席間的幾位同僚手起筷子落,眨眼間碗碟四大皆空。
眾人把那些飯團子連魚帶樹葉囫圇咽下去,繼而一致扭頭望向京兆尹。
那眼神,堪比怨婦。
京兆尹細細嚼著米粒,旁若無人似的慢慢吃完了他那一份。他接過侍女遞來的巾子擦凈嘴角,搖頭道:“別看了,本官點不起別的菜。銀子總共就這么多,花完了。”
“一錠、兩錠、三錠!”
三錠官銀被劉戶曹從京兆尹的荷包里扒拉出來,一枚一枚擺在桌上。
錢還沒花完,證據確鑿。
劉戶曹學著同僚倉曹平日查帳的模樣,跟抓住偷稅漏稅的奸商一樣,仔細撫摸那些寶貝銀子,痛心疾首、聲淚俱下:“府尹!您這是在蔑視六司的本職工作!咱們京兆府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查帳收銀子!”
六雙眼睛齊刷刷噴出了火,恨不得用目光把京兆尹燒成烤全羊。
“來人吶,上菜,上肉菜!”劉戶曹毫不客氣地要把那三錠銀子充公。他喚來屋角捧酒旋子的侍女:“再給府尹大人來一份咸樹葉裹糯米團,俺們其它六個人吃肉!只管撿著貴的往上端,甭替俺們省銀子。”
京兆尹忙喊停,捂住錢袋壓低聲音說:“諸位,這是福利銀子,另有妙用……可不能糟蹋在幾盤子菜上頭……”
話才說了一半,薛法曹擺手打斷他:“頭兒,你們福利吧,我吃飽了,先回家。”京兆尹特地帶他們來葵屋,肯定不單單是為了吃幾碟飯團,多半與調查葵屋有關。而“留宿過夜,犧牲色相套口供”這種勾當,薛法曹斷然不肯答應。
“明天京兆府見。”薛法曹拿起他的橫刀。
言下之意,現在不屬于公務時辰。
鴻臚寺那檔子事,該報告的都報告了,上頭愛怎么徹查就怎么徹查,今夜他不參與。薛法曹朝左右同僚拱拱手,起身欲走。
“快攔住他!”京兆尹嘻嘻哈哈笑著說:“有福同享嘛,思春,正經關頭上,你倒臨陣脫逃了喝杯小酒又不礙事,留下。你若走,我就不請客了,沒勁。”
包括京兆尹在內,六雙眼睛齊刷刷沖薛思春勐拋刀子。
京兆尹的眼神在說:“小薛,本官好不容易尋到個辦案的借口把這筆花銷歸入公帳中,借此機會吃喝玩樂一回。你身為法曹,敢偷懶你要是走了,我讓登記戶籍的劉筆桿子去查葵屋跟鴻臚寺的干系”
戶曹、功曹、士曹、倉曹、兵曹五位同僚,紛紛甩來冰冷的目光,鄙視這位浮名在外的法曹:“薛法曹,就算你真是個斷袖,也別拖累俺們享受福利啊!”
眾怒難犯,薛法曹只得重新坐下。
唉,所謂同僚,說白了就是必須得“同流合污的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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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奉上,花牌摘下。
京兆尹笑瞇瞇,懷擁美人而去,留下一句:“小薛,多點幾位,別心疼銀子!不夠用就先賒上,月底從府里撥。”
薛法曹僵著個臉,把所剩的花牌全都取了過來。
同僚們享樂,他干活。
負責接待客人的簪花小子一看,哎呦,大主顧!這位恩客連摘五張花牌,明擺著端足了架勢要開群芳會。他忙哈腰上前推薦:“葵屋還有幾位馬上就要掛花牌的娘子,全都比桃花還美麗。她們已經可以為客人表演歌舞了。您再選幾個”
“不必挑選,全點了,一個一個依次送進來。屋子在哪里”薛法曹將花牌扔給那人,心里默算時辰。這些葵屋姑娘全都盤問一遭,至少得熬到后半夜。
但愿能打聽到有用的消息。
“您請這邊走。”一名仆役為他引路,另一名仆役則去通知那些被挑中的女孩子們。蓮燈高舉,穿花度柳,夜色中的葵屋笙歌陣陣。
薛法曹進屋前照舊掃了兩眼四周情景:隔壁紙窗上隱約可見綽綽舞影,小徑旁邊芳草如茵,階前植有兩株六尺高的海棠,夜里花已睡去。除此之外,這地方再沒別的高樹。
干法曹這一行,容易落下個通病。比如說,見了樹,老愛惦記人家樹上頭有沒有趴著小偷小強盜。見了腳印,老愛琢磨這是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見了財主,老愛琢磨他會被第幾房小妾給謀財害命。
別人看山是山,法曹看山是“利于剪徑、劫車、綁架之案件頻發地”;別人看水是水,法曹看水是“利于鑿舟、溺水、跳河之案件頻發地”。
總之,在外人眼中,法曹偶爾會顯得神經兮兮。
借著燈籠的光亮,神經兮兮的薛法曹還瞧出臺階上有幾塊白。
咦一路走來,別處很干凈,獨獨這里驚現白痕與眾不同。難道……
薛法曹彎腰細瞅,是鳥糞。
他抬頭,屋檐上臥了一排白鴿子灰鴿子。
屋廊下面掛著圓腦袋布娃娃,唐人喚它掃晴娘,在麥收季節用它來祈求風和日麗。薛法曹因見葵屋的掃晴娘由白布繞成,跟他常見的紅襖綠褲掃晴娘不同,遂伸手摘下布娃娃,笑問:“你們日本人也信掃晴娘掛錯了,該為它裁紅衣。”
“或許是掃晴娘掃走雨水,摘下了白云,才做成這件白衣裳。”障門被拉出一條窄縫,杏子低著頭做個請的姿勢:“吾池杏子恭候多時,請進來吧。”
她特地賄賂了報信的仆役,求得這個頭籌機會,想先賺些錢。若排在后面,只怕客人的賞銀都被姐姐們榨得一干二凈了。
薛法曹認出門后那位姑娘,邊上臺階邊喊:“杏子”
“思春君”杏子聞聲抬起頭,也認出了這名法曹。
引路的仆役將蓮燈高高掛在屋前,行禮退下去了。杏子的好朋友工藤叮當拖著掃把站在不遠處,同護院兼花匠瓦當一起默默注視。這畢竟是杏子的首次試接客。
叮當小聲囑咐瓦當:“萬一杏子遭非禮,我們就沖進去!掃帚打,花鏟砸!”
瓦當點點頭,順手摘下片柳葉放在唇間。若不是腰里纏了條月白色的帶子,他這個昆侖黑奴隱在夜色中根本辨不出身形。
不知哪只鳥咕咕叫了兩聲,驚起鴿子們的甜夢。
屋檐上撲棱棱一陣喧騰,十幾只鴿子繞圈盤旋在海棠樹上方。
“咕——咕——”
細小的白色絨毛翩然飄落。
杏子眼中神色一變。
她雙手推開障子門,顧不得穿木屐,赤腳匆匆奔出屋子。杏子遠遠的就伸出胳膊,想把薛法曹拉進屋里:“思春君,快進來。”
這動作在薛法曹眼中,跟尋常樓館的小娘子拉客沒甚兩樣。
“停在那里,別碰我。”薛法曹倒退兩步。
下一刻,鴿子們全都停在了那里,薛法曹的腦袋頂。
再下一刻,鳥糞從天而降。
一只飛走又一只飛過,鴿子們跟吃了巴豆似的,噼里啪啦瀉個痛快。稀的、稠的、坨狀的鴿子排泄物接二連三墜落在薛法曹幞頭和肩膀上,腥臭難聞。
“思春君……”杏子沮喪不已。腌趲成這樣,思春君肯定覺得晦氣,哪兒來的興趣繼續逛花樓啊。更何況城中已經宵禁,如果他回家沐浴更衣,今夜再也不會到葵屋點花牌送銀子了。唉,原本想小小敲詐思春君一筆賞錢攢起來的。
她朝丈余外的那個黑影的方向嗔責幾眼,怨他壞了自己的好事。可惡,可恨,可氣,怎么能擅自作出這樣的事情呢!思春君可是她今夜的財神。
“您還好么”杏子立在臺階上,咬著下唇,下定決心寧可做些犧牲也要試試能不能挽留住這位客人:“我這就喚人燒水抬澡盆,伺候您洗去穢物。”
薛法曹鎮定自若,淡然揮揮衣袖,甩下三五根鴿毛。
“童子尿,長壽藥。鴿子屎,百病治。”薛法曹扔了幞巾,頭也沒抬,直接忽視了這群害他再次倒霉的鴿子。
唉,人要是倒了霉啊,連尋花問柳都落鳥屎。
薛法曹很看得開,橫豎不是頭一遭倒霉。他抬腿往杏子那邊走,邊走邊解衣帶:“進去吧,我沒事,咱們繼續。”
“您真的不要緊嗎”杏子跑到他身邊,遞上手帕。
薛法曹想說不要緊,但他的肚子卻“咕嚕嚕”叫起來。
那點兒小飯團子著實太小,而他的霉運又著實正旺,逛個花樓不但被蜂蜇、被鴿子欺、還在小娘子面前腹饑出糗。薛法曹不好意思地按住胃部,訕笑道:“我們趕緊進屋做正經事,時辰耽誤不得。”
趕緊問完話,他趕緊回家去吃一頓飽飯。
“噗,餓著肚子怎好欣賞歌舞。”杏子掩口笑了,沖不遠處揮揮帕子:“叮當,別躲了,上點心,取些串丸子。”
叮當怏怏的,把掃帚扔給昆侖奴,抄近道去廚房。
薛法曹往叮當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昆侖奴忙低頭。看樣子那昆侖奴是葵屋為了提防逃婢和滋事客人,養下的打手。人長得挺結實,挺黑。薛法曹解盡衣帶,將臟了的綢衫脫下來,揉作一團扔在走廊。
自己倒霉,怎好意思拿臟衣污了別人的坐席。薛法曹一向很講公德心。
杏子臉上浮出兩朵紅云,含羞把這位身著白中衣、青裈褲的客人領進屋中。
第四章
茉莉花供在矮腿案上,室內幽香縈繞。
叮當拎來食盒,她想留在屋門口保駕護航。薛法曹是個斷袖,卻來逛花樓,沒準兒此君為人比外面傳言的還不堪。
叮當很擔心杏子,探頭探腦往里窺,卻被杏子拼命使眼色攆了出去。
早晚都得接客,拿一位斷袖法曹來練練手不算什么壞事。
杏子欣欣然掀開漆蓋,奉上整盤竹簽串起來的糯米粉團子,笑道:“這些串團子很簡陋,是我們作下人的夜宵。杏子本該為您準備更精美的和果子才對。但……”
她指指薛思春“咕嚕咕嚕”不停叫喚的肚子,餓成這樣,那種華而不實的和果子恐怕根本不能滿足思春君可憐的胃。
杏子斟滿一盅梅酒,遞給思春君,滿口夸贊她的串團子:“我們日本奈良有句俗話,說的正是串團子和賞櫻花。”
“比起花,團子更好。”
櫻花雖浪漫,糯米團卻能讓人吃飽。很俗的一句俗話。
葵屋是個既有櫻花又有糯米團子的地方。
待客人要風花雪月、要如櫻花般浪漫。待自己,則需要像團子一樣實際,各自做最實在的打算。
例如吾池杏子,她現在要想盡一切辦法賺銀子,無關乎眼前這人是俊是丑,是宦官還是斷袖。
“比起花,團子更好”薛法曹坐定,念了兩遍。
他駁道:“杏子,我們大唐長安也有句俗語,花開堪折直須折。因為花開有時,花謝有期,若不趁春光去賞花,就要等到來年了。團子常在,而花不會久開。比起團子,花更需要珍惜。”
他將那個白色的掃晴娘布娃娃放在杏子面前:“我掩在臂下,沒弄臟。”
“思春君竟還有力氣說上這么長的一段話么”杏子接過晴天娃娃,乖巧笑道:“比起照看晴天娃娃,您的肚子更需要填飽。”
薛法曹從盤中拿起一串團子,咬在嘴里。糯米粉磨得粗糙,寡然無味。
杏子適時遞上酸酸的青梅子浸的梅酒。薛思春也不客氣,一口團子就上一口梅酒,大嚼起來。食不言,寢不語,他當下無話,把食盒內的糯米團子吃了個精光。
思春君還沒飽嗎杏子陪坐一旁,悄悄咽了咽口水。
這可是她和叮當兩個人的宵夜。
不過,杏子一點兒都不心疼。她眼中神采奕奕,默默記著數。吃吧,全都是銀子啊!待會兒只說思春君點了這么多的和果子,叫叮當去廚房要。
然后端來的點心就歸她們所有了。杏子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榨些錢財,能榨多少算多少。
比起團子,銀子更好。
杏子邊看著薛思春吃東西,邊在心里撥拉自己的小算盤。借待
客之名討要來的精致點心,今晚先藏起來,明天和叮當、瓦當一人吃一枚和果子,剩下的偷偷托人拿到西市賣掉。哦不,三個人分享一塊點心就好了。和果子應當少吃幾塊,那樣還能多賣幾百錢攢起來。葵屋的花魁有時也會偷賣點心,杏子也想學她們那樣賺些零花。積少成多嘛,總有一天能還清葵屋的債。
她正想得出神,冷不防一串團子伸到了自己面前。
“你說這是你們作下人的夜霄,我怎好獨享。應當留一串給你。”看到她直咽口水的模樣,薛法曹難免心生憐惜。他舉著最后一支竹簽,簽上三顆糯團子。
這樣粗糙淡寡的食物,若沒有梅酒佐餐,嚼在嘴里跟白蠟一個味道。可是,對于這些葵屋為奴為婢的女子而言,串團子大概稱得上美味了吧或許她們平日所吃的飯菜更難下咽。
薛法曹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他從褲帶上解開荷包,摸出一把散錢放在桌旁。
“思春君,您真是一位好客人。”杏子頓時笑得比星光還璀璨,散錢也是錢!照這樣陪他再坐一會兒,很有希望賺干凈那個荷包里的銀子。她取出腰間所佩折扇,笑問:“杏子無功不受祿,為您跳支舞助興”
薛法曹擺手道:“不必跳舞。我從沒逛過葵屋,想聽聽你們這里的事情。你隨便講幾件吧,什么都行。”他想探問清楚葵屋的根底。
薛法曹打算先聊些無關緊要的事,過一會兒再不動聲色地提起鴻臚寺,慢慢打聽。他今夜點了許多人,哪怕每人嘴里只說出一件有用的信息,也足夠他推算清楚來龍去脈了。
杏子絲毫不覺意外。說白了,她們這些東瀛女子,跟酒肆賣酒的胡姬沒什么區別。許多第一次逛葵屋的客人都愛問東問西。畢竟來日本花樓的男人們,或多或少都帶著一點獵奇的心理。
“思春君,您有沒有興趣聽杏子講串團子的故事”吾池杏子眨眨眼。
他點頭應允,自斟一杯梅酒。方才就著糯團子初飲此酒時,只覺青梅浸太多,有些酸牙。現在喝過幾杯,倒習慣了,舌上也品出滋味來,一時有些喜歡。葵屋的名聲果然不是虛傳的。
杏子把竹簽擺在白瓷碟子中央,一支竹簽,串三枚糯米團,不多不少。
“喏,它們叫團子三兄弟。”折扇輕展,杏子為薛法曹扇去一陣香風。
那些糯米粉團子分別代表長男、次男、三男。
用長安話說,他們俗稱大郎、二郎、三郎。據葵屋口口相傳的習俗舊聞所言,曾經有這么三位兄弟,原本在臨近大坂的小漁村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有一天,他們家不幸遇難了。
風浪卷走茅屋,海盜搶掠船只。他們三位兄弟被綁在了桅桿上,那情形就跟串團子一樣。
海盜自然很壞,但是三兄弟沒有向厄運低頭。他們不畏艱辛,相互扶持,巧妙地利用陶罐碎片割斷麻繩,歷盡驚險,終于戰勝了海盜。
“……哪怕捆起來丟進火堆里,他們也要緊緊依靠在一起。”杏子娓娓述道:“這就是團子三兄弟的故事。有些地方還會把團子串起來放到火上烤、涂一層蜜或者醬油,擺到神龕當供品。據說供品團子吃了以后可以祛除災病。”
杏子說到這里,起身拍著手,輕輕哼起團子三兄弟的童謠來:
“串在竹簽上的團子,團子
三個并排著的團子,團子
涂滿咸醬汁的團子,團子
最上面的是老大,老大
最下面的是老三,老三
夾在中間的是老二,老二”
薛法曹原本正在打量吾池杏子,聽她唱完這一句,他握酒杯的右手一抖,嘴角抽了。剛飲下的那口酒差點兒嗆進嗓子去。
夾在中間的是老二……
這些日本小娘子到底懂不懂大唐話啊半懂不懂就別捏著長安口音譜出東瀛調子來唱什么“夾在中間的是老二”,“老二”這詞豈能隨便亂說。
“杏子,先停一下。”薛法曹撫了撫自己的胸膛,順好剛才那口氣,把她叫到自己身邊。
“您有何吩咐杏子唱的不好聽么思春君不喜歡了……”她惴惴不安,低著頭,唯恐沒能投對薛思春的喜好,賺不來他荷包里的銀子。
薛法曹和善地告知她:“杏子,以后別唱這一段,意思不太好。”
杏子揚起臉,迷茫又困惑:“可、可它是團子三兄弟的歌呀,不能沒有三兄弟這一段。”
薛法曹略作思索,似乎“夾在中間的是二郎”這說法也不太妥當。他便勒令杏子將詞改為“伯、仲、叔”三字,并解釋道:“伯可以指長子,仲是次子,叔為三子。只許依照這個次序來唱,再別用舊詞。”
咳,什么才叫泱泱大國單看團子三兄弟的說法就知道了。薛法曹改完詞,心情很不錯,抬抬下巴,示意杏子繼續唱下去。這丫頭嗓音挺好,跟泉水似的,清冽甘甜。
杏子被思春君叫停了一次,再執扇愈發謹慎,小心逢迎。
她戀戀不舍地瞥著薛法曹腰間的荷包,啟唇唱道:
“團子在柜中是軟的,軟的
一拿出來就變硬了,硬了……”
而薛法曹的臉已經黑了,黑了……
歌聲弱下去,杏子自覺停住。她見思春君的臉色很難看,惟有識趣地閉上嘴,不敢再唱。杏子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自己沒唱錯呀,既沒有破音,也沒有跑調。
花魁姐姐明明教她說,待客時,這是首非常管用的曲子。
冬天見習期間,杏子曾親眼目睹葵屋的姐姐們為客人表演團子三兄弟的小調,客人十分開心。為什么思春君一付快發火的兇樣子她忙陪笑臉,殷勤道:“思春君。”
“……你故意耍我。”薛法曹看她一眼,伸手把最后那串團子三兄弟拿過來,一口一個全部吃掉。吃完抹抹嘴,把桌角的散銅版一枚一枚重新裝回荷包里。
這個吾池杏子,在他改了“老二團子”為“仲團子”之后,依舊唱什么“軟了硬了”低俗不正經的靡靡之音,薛法曹不信她身在葵屋,一點兒人事都不知曉。老二或許情有可原,軟了硬了這件事絕對是故意的。
薛法曹系好荷包帶子,揮手說:“杏子,退下吧,喚下一位佳麗來見我。”
“思春君……”杏子看看孤零零的細竹簽,片刻之前,她的夜宵團子還串在上面。再看看空蕩蕩的桌角,眨眼之前,她的賞錢還放在那里。現在,思春君要攆她走,要找別的姐妹消遣。白花花的銀子可全都消失不見了。
鼻子一酸,她扯住他的袖口,哀求道:“杏子不知您在說些什么,您是貴客,我怎敢戲您。思春君!”
“若非戲耍我,你唱那些軟了硬了作甚。”薛法曹往旁邊挪了一尺,他暫時還不想讓中間夾著的老二還沒拿出來就硬了硬了。
唉,葵屋!少來為妙!
杏子委委屈屈的,低聲辯解道:“思春君,團子剛做出來時,是軟的。放進柜子里擱上一夜,就變硬了。這是團子三兄弟的歌嘛,全都在唱團子呀!如果您不喜歡,杏子還會彈琵琶、會跳舞、會……”
仍是團子薛法曹回味那一食盒跑進他肚子里的糯團子,嚼起來似乎確實不夠軟。不管吾池杏子是真可憐還是裝可憐,畢竟她們在葵屋謀生,大不易。反正他已經吃干凈了那丫頭的夜宵。公務在身,沒空刁難她。
“你唱完。”他改了主意,且聽聽葵屋女子還能唱出些什么花樣來。
一塊碎銀直接放在杏子手心。
薛法曹緩了臉色,端起酒杯,瞇眼抿上一口梅子酒。清澈的微酸滋味,越飲越爽利。此酒輕浮,果香綿柔。他暗想,回家以后也浸它幾壇。
杏子這次先握住銀塊,唯恐再像剛才似的被思春君沒收。斷袖真難伺候。她扇子也不打了,手也不拍了,就那樣緊緊攥著銀子跪坐在薛法曹身邊,擺出個笑臉繼續唱:
“到了春天就去賞花,賞花
到了秋天就去賞月,賞月
在一起度過一年又一年的團子,團子
如果還有來生
希望還能這樣串在一起的團子,團子”
唱罷,杏子俯身行禮:“思春君,這就是團子三兄弟。”
“沒了”薛法曹還在等后續,好揪出更多不正經的詞句來。
“沒了。”杏子恭敬回答。
第五章
叮當和昆侖奴守在屋外不遠處,瞪大雙眼緊盯障子門上的投影。
一個影子是杏子,另一個影子是思春君。自從杏子重新坐在他身旁,這兩個人保持規矩的坐姿已經很久了。看樣子,他們正在談論些什么。
夜色漸漸轉濃,守夜的仆役已經往各處庭院的石燈內添過一遍燈油。約摸又過了半個時辰光景,叮當才看到杏子向思春君告辭。杏子推開屋門,兩個人一起走出來。
“快點兒!思春君就要下臺階了!”叮當忙推昆侖奴。
昆侖奴點點頭,把柳葉卷在唇間,發出兩聲輕巧的鴿子叫“咕咕——”
屋頂上的鴿子們被昆侖奴驚醒,隨即“咕咕”應合著他的召喚,扇動翅膀飛入夜空,一圈一圈繞著海棠樹盤旋。昆侖奴換了個口型,時刻準備下令。現在只等那男人走出屋檐。
杏子見鴿子又飛起來了,急得直跺腳。叮當和昆侖奴這兩個人,老添亂!她可不想讓那些鴿子再惹惱她的客人。杏子情急之下,快步走到薛法曹身側,笑道:“思春君,我送送您吧。”
“不必,我記得路。今天還要謝謝你,改日再來拜訪。”薛法曹彎腰拾起他的外衫,看看衣上沾的幾坨鳥糞,皺了皺眉。他轉身對杏子說:“串團子的竹簽可否借我一用”
“當然了,您稍等。”杏子只當他要用竹簽刮掉衣服上的污穢,忙到屋中去取。
薛法曹拈起一支竹簽,左手食指碰碰簽頭,不扎。他從靴中拔出小匕首,兩下將那竹簽削得尖銳,這才滿意地收起匕首。
望著半空中十幾只低飛的鴿子,薛法曹慢條斯理說道:“杏子,我還沒補你夜宵。”
他瞇眼瞄準,指間“嗖”地擲出竹簽。一只大灰鴿應聲而落,直直墜在小徑的石板上。
這下三人全傻眼了。
薛法曹又拈起一支竹簽,笑著說:“這只灰鴿好像太老了,估計肉不嫩。再來一只杏子喜歡烤著吃還是清蒸呢燉鴿子也不錯。”
饒是杏子機靈,這會兒也只有不停地說“不用不用,謝您費心”。薛法曹撇了竹簽,走到海棠樹下撿起大灰鴿子,顛顛輕重,放回廊下,拱手告辭。
半空中的那些鴿子早就逃沒了蹤影。薛法曹路過昆侖奴身邊時,額外瞅他兩眼,悄聲警告道:“兄弟,柳葉子吹完就該藏嘴里。”
叮當趕緊橫在兩人中間,支支吾吾地辯解:“我們掃地無聊,學個口、口哨。”
薛法曹指指自己衣服上的鳥糞,留給叮當一句“下不為例”,大步流星離去了。杏子立在屋門口,直等他消失在暮色中,才跑過去埋怨叮當和昆侖奴:“你們倆人!想害死我嗎”
“……杏子,我們是在保護你。”叮當拍拍胸脯說:“你放心,如果再來新客人,咱繼續給他落鳥糞,我不信人人都像思春君這樣,遭了這么晦氣的事還有心情逛花樓。”
昆侖奴也跟著叮當點頭,來一個攆一個,攆走幾個算幾個。
“喂,還說沒害我。攆走了我的客人,我去哪里賺銀子!”杏子捶胸頓足,直戳叮當:“拜托啊,一百九十萬貫呢!叮當,思春君出手很大方,放過他吧。”說完又嘆道:“唉,思春君看穿了昆侖奴的小把戲,估計再也不會來葵屋給我發賞銀了。”
“可是,他的哨聲連鴿子都分辨不出來,思春君如何識破的”叮當撓頭。她一餓,腦子就不夠用。這會兒把夜宵倒貼給了思春君,叮當的精力明顯下降了。
杏子白她一眼:“大半夜的,誰家鴿子不睡覺擺明是有人在搗亂唄。”
叮當垂頭道:“我有點餓,沒想周全。話說,杏子啊,我們的早飯是不是也沒有了”
杏子小心張開手,露出好幾塊賞銀,開心地說:“早飯和銀子全都有!快拿上食盒去要和果子,就說是思春君點的。我得回去喝杯水,陪聊真辛苦,嗓子都快啞了。”
她們都住在后院大屋。杏子包好她的銀子,興奮地睡不著覺,趴在被窩里跟叮當講她招待思春君的事:“……從女兒節一直聊到鯉魚祭,思春君對葵屋特別感興趣。”
“所以,斷袖的思春君依然對女人不感興趣。他今晚不是點了好多姐姐作陪么見過你以后就走人了。”一枚和果子下肚,叮當又恢復了精神。
杏子抱著枕頭,思春君的確沒有再召其他姐妹。她轉念一想,失聲嘆道:“呀,叮當,思春君其實看上了昆侖奴!瞧他今夜射鴿子那架勢那模樣,分明是對昆侖奴的挑釁。完了,我們的昆侖奴會被他壓在海棠樹下滾來滾去滾團子……”
“昆侖奴必須是攻!推倒思春君!”叮當握拳反駁。
夜談的話題便迅速轉移成“斷袖的思春君是否喜歡昆侖奴”。
*
京兆府內,一尹六曹都黑著眼圈。
薛法曹也只睡了小半宿。他已經從杏子口中探得足夠的消息,正在向京兆尹稟事:“頭兒,全打聽明白了,這事果然與葵屋有關。張卿的魚袋丟在葵屋不假,屬下細問,發現其他兩位鴻臚寺卿曾攜花魁赴酒局、出游。”
三卿丟魚袋當天,兩名當紅花魁均陪侍左右。
“一名花魁叫夜子,二十歲。另一名叫芽美,十八歲。”薛法曹頓了頓,繼續說:“她們父母都死于安史之亂,因為當時……鴻臚寺撤了守衛,亂軍攻進去了。”
杏子說,她被母親藏在榻后一堆被褥里,僥幸逃過一劫。可是藏在米缸中的弟弟卻死于非命。總之,那是一場災難,全長安的災難。
薛法曹認為,這兩名花魁當中,有人打算報復鴻臚寺:“或許她想偷走魚袋內的兵符、文書這類東西,為他們扣上失職的罪名。輕則降級,重則削官。若遺失機要重物,皇上龍顏一怒,也有可能直接送他們入獄。前三次雖未得手,將來還有很多機會。”
這是條很安全的路子。一不會給自己惹禍上身,二可以給鴻臚寺惹禍上身。她們僅僅是身陷葵屋的弱女子,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么呢投毒下藥太容易搭上自家性命。
“頭兒,我們是否拘來花魁訓誡幾句”薛法曹請示。
京兆尹回味了一番昨夜風情,搖頭道:“鴻臚寺那幫人,管他們干嘛不但仗著懂幾國鳥語,老把咱們當家丁使喚,還仗著總司番國事務,時不時借職務之便到什么葵屋啊、波斯邸啊這類地方去消遣。”
京兆尹越說越傷心:“他們吃香喝辣,倒酒的美人天天換,不是東瀛花魁就是波斯胡姬。咱們京兆府呢餛飩,還是素陷兒的!”
“府尹,咱們京兆府清廉……”薛法曹趕緊接話。
“小薛,反正不是甚人命案子,甭管它了。丟魚袋這點兒小事,讓鴻臚寺繼續丟吧。”京兆尹捻須笑道:“就算遺失官印,也得等他先遺失再報上案來,咱們才能按章程去尋去辦。”
薛法曹聞言,心中明了,京兆尹這是擺明不想提醒鴻臚寺眾吏。等葵屋的花魁得了手,那邊兒少說也要牽連幾位官吏仕途受挫。職位一空下來,讓給更清廉些的人去執掌,未嘗不是好事。
京兆尹踱到薛法曹面前,指了指他的心窩,說:“做人吶,這里一定不能黑。”
又指了指他的肚腹,說:“做官嘛,這里可以黑。”
官不腹黑枉為官。
*
雖然賺了銀子很開心,杏子仍去找花魁姐姐,向她請教心中疑惑之事。
關于“團子三兄弟”那支歌,杏子不明白為什么思春君聽完沒有笑,反而有些生氣。她把自己第一次單獨接待客人的情形向花魁描述一番,虛心問道:“夜子姐姐,杏子哪里做錯了”
這位名喚夜子的花魁并不豐腴。她坐在鏡前,往發髻上簪入一枝絹牡丹。髻環高聳,牡丹碩大,愈發襯得她弱不勝衣,嬌小可憐。
夜子簪罷牡丹,反問杏子:“早晨的牡丹,與中午的牡丹,有什么區別”
“早晨花苞初綻,花瓣上還有夜間凝聚的露珠,可以連枝剪下,供在花瓶里,等它徐徐開放。到中午時,苑中牡丹已經盛開,天香國色,大如圓盤。此時摘來簪髻最適宜。”杏子答。
夜子點頭道:“杏子沒掛花牌,正是早晨的牡丹。如果杏子同姐姐一樣諸事嫻熟,還叫那些特意起早趕來賞花的客人期待些什么呢他們恐怕要失望而去了。杏子,你我的區別,就在于此。姐姐以后會拿許多冊子教導你,包括團子三兄弟那首歌的第二種意思。但現在不可以。”
既然姐姐這樣說,杏子便不再追問。夜子花魁同她講了幾件該注意的事項,又打開梳妝匣贈她一對銀釵:“祝你好運!等你有了自己的屋子,姐姐再贈你書畫裝飾房間。”
杏子指著墻上新掛的牡丹圖,索道:“這一幅也肯贈給我嗎”
“換一幅,隨你挑。”夜子花魁含笑拉開杏子,不允她去摘畫。
“哎姐姐不肯贈么您屋內的其它畫跟這幅一樣,全都是那位情郎親手畫的呀。”杏子跑到畫前,仔細端詳。畫上的牡丹花朵朵鮮艷,牡丹下繪有二貓嬉戲,貓眼瞳孔縮成了一條黑線。右下一行草字落款,不用分辨寫的何字,杏子知道他是夜子姐姐的熟客。
夜子笑著由她看,只不許碰。
“有個情郎真幸福。”杏子嘆道:“怪不得杏子來請教您,您卻拿早晨和中午的牡丹胡亂應付……夜子姐姐都沒心情教導我了。”
畫上是正午的貓咪,正午的牡丹。
夜子笑推她一把:“不許瞎說,快去梳妝,打扮漂亮些。屋主請了很有名的畫師,一會兒就該叫你們過去見他了,別耽誤時辰。”
*
葵屋花大價錢聘來望仙閣畫鋪的薛掌柜,為即將掛牌的女孩子們繪制美人圖。
薛老爹薛思坐在葵屋偏廳,看兩眼,畫一張。
第一眼看她們的大概模樣,第二眼看她們衣裙的大概模樣。家有嬌妻,在外更要嚴格自律,不該看的小娘子,薛老爹絕不多看。美人圖嘛,左不過是柳葉眉、櫻桃口,變一變衣裳花色而已。更何況他一畫春宮好多年……落筆實在熟稔。
還沒一盞茶的工夫,薛老爹手邊已經疊起幾張草樣。
杏子淡抹胭脂,候在外面。待輪到她時,方走上前行禮:“吾池杏子,請多多關照!”
“好說,坐吧。”薛老爹鋪開新紙,抬頭看了兩眼,蘸墨專心作畫。
杏子瞧著他面善。這位畫師的相貌,很像思春君啊……應該是親戚無疑。斷袖事大,關系香火,她猶豫片刻,搭訕道:“您聽說過思春君嗎西市的小販們都傳言,他有斷袖之癖。”
薛老爹眼皮都沒抬,那些茶余飯后的閑話沒一句能當真。他家兒子,他清楚。頂多就是從小寵壞了,絕色美人圖看多了,一不小心把定力和眼光都養得偏高罷了。再者,兒子忙仕途呢,哪兒有閑暇談情說愛。
“無稽之談。”他沒當一回事。
杏子一聽,沒認錯人。看在思春君出手那么大方的份上,她也應該略表關心之意才對。杏子佯裝閑聊:“我們也不信他是個斷袖。但昨天思春君來逛葵屋,似乎那傳言是真……”她如此這般略講幾句,很是關切,直說思春君該早早娶妻生子辟謠。
薛老爹擱下筆,看了杏子第三眼:“你叫什么來著吾吃杏子”
第六章
薛老爹回到家中,拿吾池杏子的畫像給春娘瞧過,自己打馬直奔大宅。
薛家在長安置有兩處半房產,第一處仆役成群,是孝敬給岳父岳母養老的宅子。第二處原送與春娘作花園,因景色清雅,小薛在十九歲上被薛老爹攆到這里備考,早已四面擴建,修葺得亭館齊整,是座大宅。還有半處,瓦房三間,圈作個小小別院,只住著夫妻二人,白天對鏡貼花黃,夜里梨花壓海棠。
下馬進門,清一色的老仆老小廝們迎上來:“薛郎主您來看望小郎主還沒回來哩。”
大宅沒雇丫環,連漿洗衣裳的婆子都沒有。薛思春斷袖那名聲,多半拜他爹所賜。薛老爹悶悶不樂,點上幾名隨從,把兒子的衣、食、住、行諸事細細拷問一遍。
末了又去兒子臥房和書房轉悠幾遭,眼瞅著秘戲圖時有翻閱,還有些批注題在兩旁,薛老爹這才放下心來,兒子不是斷袖。
夜里吹燈歇息,薛思攬了妻子,難免又議起此事:“兒子逛花樓啥也沒干就出來了,哪有半點其父遺風。要不然,先放幾個美婢在屋里伺候吧”
“且由兒子去。他若想買丫環,自會遣人挑選,輪不到你催。他若想學你那遺風,只怕……”春娘笑著推開她的夫君:“只怕立志再熬十來年才肯去相看媳婦。”
“敢取笑夫君看我守著你苦熬,偷偷樂了好多年是不是,嗯”覆手揉在她腰間,薛思愈發要把虛度的光陰找補回來。兒孫自有兒孫福,且由兒子折騰去,他還是多費些心思,好好琢磨一樹梨花壓海棠吧。
“葵屋那位名叫杏子的,唔……”她才說了半句,唇舌便被綿長的老吻堵住了。
譬如佳釀,越老越醇香。
更何況此壇老酒本為春醪。
*
薛思春薛法曹一大早就被老廝喚醒,說是京兆府差人來了,有緊急事務。
他匆匆系上兩件衣裳,掬起兩把冷水擦過臉,嘴里咬著蒸得半硬不軟火候不足的胡餅,離弦箭一樣趕到京兆府。
大門還沒開,一群同樣睡眼惺忪的官吏圍在石獅子兩邊,呵欠連天。
“劉戶曹,這么早把咱們喊過來,有何要事啊”薛法曹從馬鞍一側解下水囊,搖了搖,還有些剩水。當下就著半囊冷水把那胡餅咽了,靠著石獅子打聽消息。
劉戶曹嘟囔兩句:“要事鑰匙都折鎖子眼里了,要個啥事呦。喊人干活也不說先把大門打開,一著急就出亂子,害俺冷風灌熱氣在這里受罪。”
“啪,啪!”薛法曹鼓掌慶祝。
“作甚”劉戶曹白他一眼。
薛法曹抬腿坐在石獅底座上,假寐補覺:“諸位總算也倒了一次霉。可見老天爺還是公平的,衰神總不至于日日候著我,天天撞上我。本法曹今天轉運了!”
及至京兆尹滿頭大汗重新往家里跑了一趟拿來備用的鑰匙,這才聚在廳中分派差事。原來,一位隨使節團初來長安的波斯小王子前日頑皮,喬裝跑出去逛街,到夜里竟沒回住處。昨天派出兩隊金吾衛四處搜尋,無果。今天上頭遞了令牌,叫加大力度,日夜不許歇,務必活要見人,死了全陪葬。
“苦差攤下來,攤到京兆府這里沒下家能接了……輪班上!今天本府尹打頭陣,十四隊全攻城內。你們先養養精神,明天一人領兩隊金吾衛,出城。都多收拾點兒干糧,十天半個月說不準。”京兆尹一邊分發波斯小王子的畫像,一邊擦虛汗:“萬一耗到四月還沒蹤影,再撤回長安。諸位都放寬心,有那些金吾郎將墊底挨板子,死不了。中間悄悄熘回家團聚一兩回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話一出,劉戶曹拍案抱怨道:“俺是戶曹!這爛攤子事,不熟!”
抱怨歸抱怨,差事攤下來,硬著頭皮也得干。薛法曹平日習慣四處跑差,倒不覺得有多辛苦。他們議事議到卯時,薛法曹一拍腦袋,想起另一樁麻煩。
十二隊金吾衛離了長安城,自不如往日太平,他放心不下鴻臚寺那幾個魚袋。萬一真弄丟了機密物件,終究得扔到京兆府來解決。說來說去,最后仍舊落在他這法曹頭上。
還是找葵屋的嫌疑花魁提醒一下,叫她們別亂來為妥。薛法曹這樣想著,從京兆府散了衙之后,直接把馬拴在了葵屋外頭。
他熟門熟路地點上一壺梅酒,喊杏子作陪。薛法曹對這名線人基本滿意。
“聽說你們葵屋有兩位花魁很惹人疼愛,你講來聽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寒暄過后,薛法曹抿口梅酒,問道:“夜子花魁身世如何有什么很特別的地方嗎”
“她的名字已經表明了她的身份。”杏子說:“只有貴族家的女兒,才會在名字里帶上‘子’這個字呢。夜子姐姐,是一位真正的貴族。”
薛法曹點點頭,很自然地接話道:“所以……杏子也出生在貴族家。”
他說完就后悔了,這話無異于往杏子家破人亡的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薛法曹懊惱不已,他看到杏子垂首斂眉,忙安慰:“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能活下來才是最要緊的,管它什么貴族不貴族。杏子,當年玄宗皇帝敗走馬嵬坡,可見當皇帝也有落難的時候。”
“思春君,我沒事。我比夜子姐姐幸運多了!她需要攢三倍的銀子還債,因為她兩個年幼的弟弟都被屋主收養在這里。”杏子重整笑顏,為薛法曹講江戶川夜子的事。
江戶家的祖先早早追隨圣德太子,曾經擔任使者,攜帶國書飄洋過海來朝拜大隋皇帝。他的子孫世代高官,家族內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將軍和武士。
江戶川夜子的父親身負重任,不遠千里來到長安,大批購入唐刀、招攬工匠。
“……后來那些事,如您所知,她和她的幼弟也被屋主帶進了葵屋。夜子從小受到良好的武士道訓練,不但身子輕靈,還能拿刀使劍。因此,屋主特意為她請來善于舞劍的公孫大娘。夜子姐姐拜師三年,一柄寶劍舞到潑水不入。”
“您見過她了么別看夜子姐姐身量纖柔,其實她是葵屋最了不起的武士。”杏子雙手托腮,帶著仰慕贊道:“有一次我們乘風放紙鳶,紙鳶卡在樹杈上,大家就喊護院爬樹取下來。結果護院們比賽爬樹取紙鳶,全都輸給了夜子姐姐。”
薛法曹沉吟。夜子,能用劍,能爬樹。聽上去很適合作一名夜行的殺手。
“夜子姐姐掛花牌的第一天,憑借舞劍這項技藝,足足賺到百兩黃金,沒過幾天就晉升花魁了。如今,她和年輕的芽美花魁一起分享葵屋最上等的衣料。”而另一位當紅花魁琉川芽美,也是位命苦紅顏。
杏子輕嘆道:“琉川家原是鹽務大臣,十分富有。芽美姐姐在海邊長大,她的容貌比鮫人更能迷惑男子。在我們葵屋,想見芽美姐姐一笑,至少得花十兩紋銀呢。思春君,如果您同芽美姐姐消遣半日,肯定會覺得芽美花魁賽過西施,而杏子就像丑女無鹽一樣不堪入目了。”
她跟擔憂失寵似的,帶著一星半點抱怨,抬頭撩一眼,又飛快地把視線轉向別處,心中默默祈禱,試圖將這位出手大方又是個斷袖的思春君發展成常客。
“呵,你想聽我夸你,對不對想聽我說不去找芽美,對不對”松開橫刀,他探指從荷包內攝出一枚銅板,擱在茶碗旁調侃道:“別擔心,無鹽杏子,拿這一文錢去買勺鹽,你就是有鹽小杏子了。或許……我該叫你鹽漬咸杏”
杏子憤然撅嘴,人家才不是什么皺巴巴的鹽漬咸杏,杏子是甜的,甜的!
“佐竹屋主說,鹽價漲得厲害。一文不夠。”
憤然歸憤然,涉及到攢銅板的問題,她依舊認真。每一個過路財神都應該被剝削干凈,從里到外扒成窮神之后再送出門去。
杏子認真收下那枚銅板,認真剝削思春君:“有鹽小杏子,一百文一枚。”
叮當正好推門進來送點心,冷不丁聽杏子說這么一句話。她以為屋里需要奉上果脯蜜餞,忙應道:“就來,就來。您請稍等,鹽漬杏脯馬上就來。”
“有多少要多少,快去。”薛法曹忍著笑,朝叮當拋出一角碎銀子作為跑腿費。銀白色的弧線劃過松梅盆景和琉璃魚缸,穩準落在叮當雙手捧著的托盤里。
杏子粉拳直捶坐席:“叮當,不許去!”
叮當舉起那塊锃亮的新銀,有銀子不賺,不可能的事呀。她看看思春君,改口用葵屋方言——“日本家鄉話”對杏子說:“我們奈良有句俗語,比起花,還是團子更好!”
“叮當,他欺負我,你不能為了幾個團子就任由我這朵小杏花被摧殘。”杏子立即換過口音,一對小姐妹“嘰里哌啦”說著思春君完全聽不懂的方言,爭的面紅耳赤。
薛法曹遭了片刻冷落。他咳嗽一聲:“商量好了嗎本法曹還有公差要辦,趕時辰。”
叮當極不情愿地退至門口,躬身請思春君慢聊。她闔好障子門,一邊怨念杏子固執,一邊找昆侖奴傾訴去了。杏子毫不猶豫地把銀塊雙手奉還:“思春君,有鹽小杏子漲價了,這些不夠。您請收回吧!”
“哦坐地漲價……”他把荷包打開,遺憾地聳聳肩:“囊中羞澀。杏子,再降些。”
杏子探頭瞧了瞧,里面果然沒剩幾個大銅板。法曹的月俸本就不多,他大概還有別的花銷要照顧周全吧。現在鹽也貴、米也貴,住在長安十分不易。杏子把那角碎銀子放進荷包里,仔細系緊帶子,直說售罄。
“不過,看在思春君特意來探望杏子的份上,不收銀子了,贈給你。”杏子坐在他身旁,伸出一根手指,笑道:“只許叫一聲有鹽小杏子哦,若多了半個字,加倍罰銀。”
“加倍竟比鹽價漲得還快了,好生愁人。”他眉毛一挑,變戲法似的,伸出左手往半空抓去,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親姥姥啊快顯靈!”
再打開來看時,掌心赫然躺著兩錠銀元寶。
白花花的銀子!杏子揉揉眼睛,她沒看錯。杏子有點迷煳,她戳著銀元寶,仰頭問:“思春君,隨身帶這么多錢,您不怕走在大街上不小心弄丟嗎”法曹全年的俸祿應該就是這些了。
薛法曹取出一錠遞給她:“既然芽美花魁的笑容值這個價,杏子陪了我小半天,豈可比此價更低杏子,我想打聽的事都打聽到了,你理應得到它。收下吧,留著買些好飯菜。”
“請思春君留到晚上再拿出來。”杏子捂嘴笑了,兩錠就是二十兩,或許夠。
“晚上”薛法曹不解,莫非他今天真的轉運,撞桃花
杏子依足禮節,遞上她的杏箋:“思春君,杏子今夜正式掛花牌,希望能夠見到您……”
淡黃色的花箋上繪滿杏花,正中四個工整小字,寫著“吾池杏子”。薛法曹接在手中,箋上香氣馥郁,令他有些唿吸不暢,竟微微地眩暈了。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低聲問她:“杏子只邀請我一人么”
杏子垂首,鑲滿瑪瑙和十五色碧璽的木匣子就擱在她腿上,奢且冰冷。匣中花箋已經空下去一小疊,那些都拜托姐姐們贈送給相熟的客人了。晚上,葵屋會安排熱鬧的歌舞表演慶賀新人出堂,屋主親自主持。
怎可能只邀請一人呢
那將意味著唯一和全部,那是愛情。
如果點頭默認,并且撒嬌說“如果您不來,杏子就等您到天亮”這種話,他肯定會來吧……杏子蹙緊的眉尖又舒展開,她輕輕闔上木匣子,把它放到旁邊,再抬眼,已是笑容滿面。
他瞧見她笑得甜美,眼角不覺也含了笑意,心口暖洋洋的。
遂伸出左手,平放在她面前。五指修長,骨節端正。
不是握刀握筆磨出薄繭的右手,唯恐那手硌著她。薛思春還記得,初習武時,十八般武器一字擺開,爹挑來撿去不滿意,說,雙刀不能練,雙錘不能練。將來練得兩手粗糙,如何去握葇荑握柳腰……須知美人嬌嫩,肌膚吹彈可破,最要小心。娘羞紅了臉,從爹懷里掙出來,笑嗔他帶壞了孩子。那時節,風也和暢,天也湛藍,娘牽著他的左手,爹牽著他的右手,日影投在灰青磚地面上,一家三口,連影子都那么和美。
一晃十來年,該他伸手握葇荑。大宅怪冷清,把有鹽小杏子領回去唱唱團子歌,旬休多個陪伴在身邊的人,也不錯。
他笑盈盈,伸出手,想要帶她走:“杏子,別‘思春君、思春君’的叫來叫去了。你可以直接喚我的字,仁申。是不是比思春好聽一些我姨父取的: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薛仁申。”
“人參君……”杏子指尖顫了兩下,終是沒有動。她亦微笑,微笑著致歉:“人參君,您是法曹,杏子不敢也不愿欺瞞,已經邀請了許多王侯與大賈,今夜花牌……依規矩是、是。”
一咬牙,那話才生生從皓齒大牢里逃出口:“價高者得。”
第七章
“價高者得”他伸手從衣領內扯拽出一條暗金色細線擰的絳子,底下墜著只玉獬豸。
那線名叫圓金線,是以金箔裱魚膠裁細,用瑪瑙石砑過光,再密密繞在蠶絲芯上捻出來。若織成金帛,就是扎眼的貴氣了。那玉更不必多說,黃金有價玉無價,他娘親出身古玩世家,藏玉頗豐,為愛子所選的佩玉焉有粗劣之理。在西市花上百金,不一定能買到薛思春頸間掛的小獬豸。
他隨意晃著玉獬豸,說出一個令她瞠目結舌的價錢。
杏子驚了,普普通通一塊玉,比她和叮當加起來還貴。思春君如此有錢,朝他借一百九十萬貫肯定不是問題。杏子歡喜的說不出話,看著那玉獬豸呆了片刻,行禮道:“晚上一定要來呀,拜托您一定要來。”
薛思春心中苦澀。小娘子看到自己有錢,連態度也變了。他自嘲,真是昏了頭!竟然在葵屋這種逢場作戲的地方動心,傻乎乎想邂逅一段三月春光里的戀情。薛思春啊薛思春,忒蠢。
“真心者得。”他的笑容溫和如舊,心卻已掉進冰窟,連那聲音也冷得發硬:“吾池杏子,你的規矩是價高者得,我的規矩是真心者得。”
話已至此,還能叫她再說什么。兩個人默然對坐。桌上的熱茶還沒涼,喝茶的人卻涼了。
“……人參君,我們葵屋……只有虛情假意。”杏子打破寂靜,扶膝站起。她把殘茶撤去,略欠身,拉開推門送客。
好吧,連一句虛情假意的挽留都沒有。薛思春若無其事,怎樣來的,還怎樣走。
杏子立在屋門口,望著他的背影暗嘆:“有錢的人參君,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抬頭看看屋檐下的晴天娃娃,今天的確是個大晴天,風和日麗。沒人知道晚上她需要去侍奉哪位有錢的商賈或大吏,今天可是葵屋新人們掛花牌的好日子。
“掃晴娘,一個人掃烏云,孤單么很辛苦對吧”杏子盡力揚起臉,讓眼角溢出來的一丁點辛酸重新流回眼眶中去。“掃晴娘,你等著,我為你縫個掃晴郎,叫他陪你。不管刮風還是下雨都掛在這里陪你。”
她沖天空揮揮手,笑道:“歐多桑,歐噶桑,杏子過得很開心,你們在天上還好嗎”
*
薛法曹離了傷心地,點名喚夜子和芽美兩位花魁問話。
二人不知法曹要問何事,匆匆掃勻妝面,在雅室接待這位思春君。夜子還沒行完禮,薛法曹就把橫刀往桌子上重重一摜,開門見山直接說道:“兩位,鴻臚寺丟魚袋那件事,本法曹已全部知曉。他們的魚袋遺落時,你二人都隨侍在左右吧”
夜子看了看芽美,一齊點頭。只有花魁才夠資格走出葵屋陪酒。
“據本法曹所查,兩位花魁皆因鴻臚寺庇護不力而亡家。”薛法曹的目光如開了刃的刀鋒一般犀利:“莫非想竊鴻臚寺卿之印抑或是,要報舊仇”
他的視線掃過夜子,又盯住芽美。兩位花魁臉上都露出無辜又恐慌的神情。薛法曹沒空閑也沒心情去細問,橫豎那偷魚袋的人不是芽美就是夜子,干脆兩個人一起警告算了。
“聽著,既然把你們都喊來了,明人不說暗話。先前的事,本法曹懶得追究。但是,無論你們誰想去報當年鴻臚寺撤兵之仇,先等我調離這片轄區再說。”薛法曹沉下臉,嚇唬她們道:“除非有人愿意跟我去見識見識牢房里的刑具長什么樣。”
“法曹大人,我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夜子和芽美同時辯解。
薛法曹略過有殺手潛質的夜子,打量兩眼琉川芽美,果然美人。他指著芽美,說:“你很漂亮,我不想上夾棍毀掉你的纖纖玉手。”
“芽美冤枉……”芽美委屈地低下頭,挽著夜子的胳膊,不勝凄哀。
夜子輕輕握住她的手,對薛法曹說:“法曹大人公正廉明,還請明察!若因為鴻臚寺撤兵而懷怨在心,恐怕整個葵屋人人心中都有恨。上至花魁,下到掃地洗衣的侍女,哪一個不恨安史之亂何況這么多年都過去了……”
這么多年,時間已經沖淡了一切。鴻臚寺眾卿常來葵屋尋歡作樂,葵屋哪一次不是笑臉相迎。如果每人尋上一次仇,他們早該死絕了。
夜子不由輕嘆:“大家……認命了呢。”
“知道小命要緊就行。”薛法曹無意多加干涉,給她們敲過警鐘也就罷了。
芽美見他神色緩和過來,不似方才兇惡,這才舒展蛾眉,雙手將團錦靠墊拍得松軟,為薛法曹擺在椅上。又大獻殷勤,上前奉酒:“芽美只是弱女子,聽您講大牢這些話,魂兒都嚇飛了。您同芽美共飲一杯壓驚酒可好”
“你們好自為之。”薛法曹推開酒盅:“本法曹今天先撂下一句話:無論鴻臚寺遺失什么東西,我只到葵屋來找尋。”
他心中還在為杏子的事悶悶不樂,一刻也不想多待。說完這話,提刀便走。
芽美關好門,一揚脖將那杯酒灌下肚去,蔥指轉著空杯子把玩兩圈,輕聲道:“夜子姐終于決定為父母報仇了嗎這位法曹大人,似乎盯上你了呢。可是……您真令人失望,偷魚袋頂什么用。夜子姐難道忘記一名武士該如何握刀了嗎”
“他也盯上你了,不是么我們同為花魁。”夜子懶散倚在錦墊子上,伸了個懶腰。
“我沒偷魚袋,身正不怕影子歪。”芽美攬過一面銅鏡,端詳著自己的容貌。她拔下一支銀簪,調整了個位置重新簪入發髻中,淡淡地說:“夜子姐,如果您有需要幫忙的事,盡管開口。我也想討回那筆血債,只苦于嬌弱無力,什么也做不了。連墻角打洞的耗子都沒辦法打死,唉。”
夜子閉上眼睛,說:“養只貓吧,貓抓耗子。”
芽美搖頭道:“貓換毛很難打理,我繼續往糕點渣里兌藥毒死它們算了。屋主真小氣,耗子藥都不肯多給,那一丁點兒藥啊,都不夠老耗子打牙祭。”
“屋主是怕你們哪天活膩歪了,吞幾勺子苦藥當糖吃。”夜子翻了個身,騰出一片地方,喊芽美一起躺著:“趕緊過來休息。晚上還有慶典,你我光跳舞就得累個半死。”
“手刃仇敵,想想就讓人興奮。夜子姐,你會去報仇雪恨對吧”芽美悄聲問。
“我不想自尋死路。”夜子用寬袖遮住陽光,呢喃道:“芽美,我有幼弟與情郎,我有許多羈絆。若動了刀子被法曹逮走,我的親人們就永遠失去夜子了。”
比起花,還是團子更重要。夜子拍拍芽美,不得不釋然:“認命吧。”
“你這懦弱的人!”芽美躲開她的手,憤憤埋怨夜子忘記了江戶川家的榮耀:“夜子,你對不起你身上流淌的血液,對不起你手里的刀劍!悄悄殺掉他們很難嗎我可以幫忙!”
夜子睜開眼,正色道:“武士和忍者的區別在于,武士不屑從背后偷襲。”
芽美撇嘴嗤她:“哼,比起冠冕堂皇卻怯懦的武士,那些不計一切手段達到目的的忍者們更值得贊揚。武士就會說空話,忍者厲害多了!他們出身低賤,卻很勇敢!”
“夠了,琉川芽美。”夜子捂住耳朵:“不許把低賤的忍者同武士相提并論。”
*
入夜時分,葵屋歌舞升平。
長安城里有錢又愛拈花惹草的老少紈绔,都揣足了銀子,歡聚一堂,交頭接耳品評葵屋諸多新人。鴻臚寺的張卿也在,他正向一位老友介紹葵屋哪些點心最美味,直叫他吃到牙痛。臺上拓枝舞才停,芽美花魁吹起尺八簫,翩然登場。張卿立刻看直了眼,連牙痛也顧不得了。
竹簾后面,吾池杏子盛裝跪坐。她隔簾向外看,來賓里有好多丑八怪啊……杏子忐忑不安,小聲詢問叮當還要多久才輪到自己。
叮當也很緊張,一邊安慰杏子,一邊為她加油:“杏子,別怕,好好唱歌,最英俊的客人必會傾心于你!我都瞅見好幾位了,相貌堂堂,服飾華美,看上去十分有錢。待會兒你千萬要朝他們多拋媚眼,切記!”
“但愿如此。叮當,過來。”杏子招手讓叮當離她近些,把絹帕塞進叮當手里,貼耳朵悄悄對叮當說:“你這樣……然后那樣……”
叮當聽得明白,攥好手帕點點頭。她佯裝端茶遞水熘出去,在客人堆里穿梭不停。杏子讓她挑一位看上去有錢又年輕的,先下手為強。客人嘛,主動勾搭一下或許就勾搭到手了,總比被“陌生的丑八怪來挑揀她”稍好些。
搶客人這事容易得罪其他姐妹,叮當慎之又慎。她看準一個模樣還算周正的年輕紈绔,壓低聲音替杏子暗地里贈帕傳情:“……特地命小婢來訴哀腸,她說她對您一見鐘情,今夜您若不摘她的花牌,她寧愿獨守空房到天亮。”
叮當滿口甜言蜜語,留下花箋,把那帕子輕飄飄往年輕紈绔臉上一拂,迅速撤回后面。
“杏子,辦妥。”叮當撩簾就喊杏子,卻發現杏子的位置空了。
叮當往結彩的臺子上望去,芽美花魁一曲未終,杏子并沒在臺上表演。奇怪,莫非需要補妝叮當忙問旁邊的侍女:“杏子哪兒去了”
侍女驚訝地反問:“叮當,你沒看到她的花牌被摘走了嗎屋主剛才來過,帶她去見客人。”
叮當慌忙探身向外瞧,她遞手帕的那位年輕紈绔還在飲酒。叮當暗道糟糕,杏子還沒登臺就被別人點走了……八成是姐姐們向熟客推薦的結果。要命啊,今夜熟客無美男!
她匆匆往回趕,祈禱千萬別攤上個糟老頭。是誰出手如此闊綽,令屋主放棄了競價那一輪,直接為他摘下杏子的花牌
“叮當,干活了!鴻臚寺張大人留宿,快來幫忙拎食盒!”路岔口,一群侍女喊住叮當,不許她偷懶。叮當心急如焚,礙于廚房里管事的老大姐也在,不得不隨她們過去。
放下食盒,叮當瞧見鴻臚寺的張卿衣襟半敞,歪坐在屋內,捂腮飲酒。
夜子領著幾名伴舞的習藝侍女抬走屏風,以便騰出空間為張卿跳舞。芽美手執一柄尺八簫,額上沁出細汗,顯然剛結束表演就被帶到這里。她往熏爐內添了幾塊香餅,將尺八簫交給侍女。熏香氣味本就馥郁,這下更濃重。叮當只覺胸口發悶,忙擺果碟,好早點兒出去透透氣。
屋中還有兩名小仆役,分別立在兩旁打扇。
他們是夜子花魁的雙胞胎弟弟,今年十二歲了,正值耳聰目明的好年華。可惜每天要像叮當一樣忙東忙西,沒法正經讀書。
“小浩,記得先取些醒酒湯備下。”夜子叮囑完她弟弟,與芽美攜手,領侍女們去換舞衣。
炭盆升起、鐵架支牢、烤叉烏黑,窄長的小鮮魚被拍暈,一尾尾碼在銀盤中,各色佐料流水般擺到梨木小幾上,供貴客享用。小仆役放下扇子,熟練地握住鐵叉串上魚,為客人燒烤。
夜子的弟弟小茂邊烤邊數:“……四盤、五盤。還差一盤魚。她們很快會送來。”
夜色已濃,一隊護院例行巡邏,從這座獨立的庭院外逶迤而過。
叮當送去最后一盤魚時,屋里只剩張卿喝到微醺。
烤魚滋滋冒著腥香,那對小仆役不知干嘛去了。張卿叫住叮當,問她花魁為何更衣許久不歸。叮當恭敬答道:“今天慶賀新人掛花牌,姐姐們服飾雍繁,更衣耗時略久些。請您寬心,花魁很快就從后院趕來。奴婢先告退。”
她退出門外,暗自抱怨:“兩個小鬼頭,怎能把客人獨自留在屋中呢真是失禮。幸虧這個張大人沒把我扣下來為他烤魚。希望路上別遇見其他侍女,我得趕緊熘。”
叮當顧不上多抱怨,匆匆離開這院子,一路偷摸往杏子那屋走。為避差事,叮當寧可繞遠道,專揀樹深人少的小徑,哪兒黑往哪兒鉆。
不知杏子現在的情況怎樣了……
*
“小浩來取醒酒湯。”廚房門口探出個小腦袋。
“喏,端好,別灑在衣服上。”廚娘為他盛滿一碗醒酒湯,目送他端平托盤邁出門檻。
眨眼工夫,門口又探出個小腦袋:“小茂來取和果子。”
廚娘攢了一碟,依舊囑咐道:“你們兄弟慢點兒走,路上看清石板石階,小心跌倒。”
片刻之后,護院再次例行巡邏經過牡丹苑。隊長手里牽著的細犬嗅出氣味,汪汪吠個不停。隊長聞到空氣中有烤魚香氣。葵屋常食魚,細犬斷然不會為魚的腥香而吠。謹慎起見,還是進去巡一巡為好。
屋門一推開,暗紅色與血腥味撲面而來,只見那位貴客半敞衣裳倒在血泊中,胸口刺著烤魚鐵叉子。木炭爆出輕微嗶剝聲,它大概什么都看見了,可惜沒法作證人。
“貴客等急了吧。”小浩和小茂說笑著走上臺階,隨即看到這駭人的一幕。兩人禁不住跌坐在屋門口,抱成一團瑟瑟發抖,喉間驚恐大嚎:“血——血!”
張卿死了,誰干的
金吾衛向京兆尹請示:“府尹,屬下巡夜查訪波斯小王子下落,巡至崇化坊,接到葵屋的兇殺案。死者是鴻臚寺的官……目前壓著消息,是否立刻遣人知會刑吏兩部、鴻臚寺、薛法曹”
“波斯王子重要還是區區一名鴻臚寺官吏重要”京兆尹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他利落分派下去,繼續搜小王子要緊。“些許小案,本府尹鎮場子。你們別停,挨家挨戶敲門問!”
“法曹也不喊嗎”金吾郎將有些猶豫。
京兆尹嘆道:“不能喊啊,你一喊,他明天肯定不出城尋人了。小薛前幾天還琢磨過鴻臚寺丟魚袋的事,此時又出人命,他呀,非得先把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才肯罷休。”
他只派金吾衛傳來仵作,點上幾名隨從,夜降葵屋。
京兆尹撫著胡須,一付頗有心得之態,對仵作說:“不就是個案子嘛,法曹乃是本官手下,他那幾套路子,看都看會了。去驗吧。本府尹先去抓幾個嫌疑犯收監,讓薛法曹安心出城。等他辦完差事回來以后再慢慢審問這些嫌疑犯。”
葵屋屋主面色蒼白,禮數依然周全,銀封也悄悄塞給了京兆尹。金吾衛錄下客人們的名姓,賞歌舞的客人有人證,點花牌的客人更有人證,全都不在場。京兆尹點頭放他們各自歸家去。
這夜但凡出入過牡丹苑的侍女,都被帶到京兆尹面前。他問明前后情形,慢慢飲完一盅熱湯,開口道:“都起來吧,本府尹斷出來了。”
“頭兒,我才剛驗完,您就斷出來了恁地神速!”仵作回稟:“烤魚叉子直刺心脈,當場斃命。兇器倒還算尖利。”
“嗐,這還不容易么!”京兆尹笑著說:“且聽本府尹斷來。張卿逛花樓,入屋候美人,后來死了。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兩位花魁忙不迭下跪辯解:“冤枉!我們回后院更換舞衣,根本不清楚前邊發生何事。后院所有的侍女和伴舞都能為我們作證!求您明鑒!”
京兆尹擺手,叫她們起來:“本官知道。張卿點了你們,坐在屋中等候二位更衣。仆役打扇,侍女上菜,仆役烤魚,護院巡邏經過,最后一名上菜的侍女進去之前,張卿還在飲酒,對不對”
護院頭目上前答道:“的確如此,小仆役曾在院門口與我們打招唿,說要去廚房取醒酒湯。小的擔心火星子蹦出來燒毀屋舍,因此特意帶隊進去看了看。當時屋中只有貴客一人。”
京兆尹點頭,指著侍女叮當,命金吾衛將她綁上:“后來此侍女進屋送魚,殺死張卿。被抓時,她正鬼鬼祟祟藏匿于僻徑大樹后,形跡可疑。”
叮當有口難辯。屋主和杏子在一起,侍女和廚娘在一起,葵屋上下都有不在場的證據,單剩她一個人獨自走動。偏偏那會兒為躲差事,見人就藏,而且還鬼鬼祟祟……好不容易快走到杏子那屋,還被護院給拎了出來。杏子和昆侖奴想包庇她都沒辦法圓出一個謊言。
“奴婢進屋送魚,沒做別的。”她實話實說。
“誰能作證你那段時間沒干別的無人。”京兆尹有話好說。
“來人,給本官押入大牢。”京兆尹逮著了嫌疑犯,兩撇胡子翹得老高。
第八章
薛思春輾轉反側翻來滾去,睡不著。
月光照在床前,冷冷清清一片白。家里很安靜,連只叫_春的野貓也沒有。老仆役們各自回家跟老妻一起臥鴛鴦去了,只剩下兩三個守夜人宿在下房。
薛思春越翻滾越心躁,索性踢開被子,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榻,搬棋盤找他們消磨漫漫長夜。
三名老仆正圍著油燈翻看傳奇故事畫本,見薛思春推門進來,忙把那書掩了。
“老叔,陪我下盤棋罷,睡不著。”油燈推到一旁,薛思春自顧自拉過個小胡凳坐下。
他在桌上放好棋盤,倒出棋子一枚一枚擺開。拈著棋子,不覺又后悔起來。下棋有下棋的規矩,葵屋有葵屋的規矩,今天就那樣嗆了她,會不會有些過分……
薛思春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好不容易才擺完棋。三名老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齊看看薛思春,大半夜跑來下棋,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其中一人試探問道:“小郎主有心事”
“沒心事。下棋下棋。”薛思春隨意落下一子,揮手喊他們趕緊接招。
老仆聚在對面,盯著那枚走錯了格子的棋,一致點頭道:“小郎主有心事。”
“俗話說的好……”一位老仆伸胳膊把棋子掃進匣內。
“不聽老人言……”另一位老仆邊接話,邊撤下棋盤。
“吃虧在眼前……”第三個老仆役將油燈重新推到正中央。
“小郎主,坦白吧!”三名老仆齊刷刷拍了案。
三巴掌拍在桌上,豆大的火苗被震得簌簌亂跳,半盞陳油直晃蕩。薛思春穩住油燈,長吁短嘆。老仆見狀,愈發深信小郎主遇到了麻煩事,輪番喋喋逼問不停,甚至滿口宣稱要“立刻開門到別院請老郎主過來主持大局”。
“唉……”薛思春垂頭喪氣開了口:“本官思春。”
他把杏子的事簡單講講,抱著腦袋說,他動了惻隱之心,原想領杏子回家。但惱她說了句“價高者得”,一生氣就沒去葵屋。
現在回頭再想,那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除了乖乖聽屋主的話,還能做什么呢掛花牌之夜,破格邀請薪資不甚寬裕的小法曹共度春宵,然后坐等屋主握著蘸了水的皮鞭抽過來嗎
但是……才見過兩面而已,砸銀子贖個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陌生人回家,這般行事太草率。他心中焦躁,又不愿折回葵屋示好。擺手道:“坦白完了。點幾枝安息香,我去休息。”
“小郎主,家中很缺丫環。”老仆攤手,這是事實。
“小郎主,花樓兇險,有些紈绔十分猥瑣。”另一位老仆攤手,這也是事實。
“小郎主,她將遭受非人的折磨。”第三位老仆攤書,這是圖文并茂的冊子。
薛思春拿過來翻了兩頁,眉頭越皺越緊。雖然訂書的線都松散了,泛黃的書頁上一行行小字依舊觸目驚心——種種取樂之法,比京兆府大牢里虐人的招數更不堪。翻到最后,圖上那藏品印記十分熟悉,竟是他爹的手筆。
老仆見他隱隱要發火,忙解釋道:“老宅里運出來的舊書,老郎主先前給百花樓配圖畫上去的。現今是絕版貨,也就咱們老哥幾個還能瞧上兩眼。”
“……這些都是真事”薛思春指著書上一段描述,不敢相信。
“可憐的小娘子。”三名老仆各抹了一把老淚,點頭默認。
等他們挪開衣袖時,屋里早沒了小郎主的身影。門扇大敞,月色亮堂,漫天星星閃得正歡。
“俗話說的好……”打頭的老仆立在門口感嘆。
“干柴烈火……”另一位老仆搖頭晃腦。
“一點就著……”第三個老仆役十分欣慰地總結道:“小郎主的春天姍姍來遲。”
*
葵屋大門緊閉,彩燈籠熄了紅燭,只剩下流蘇穗子在夜風中輕晃。
薛思春詫異地看看四周,旁邊酒肆還在賣酒,而葵屋前頭一輛車馬也無。他拍門,門縫內甕聲甕氣傳來一句:“今夜提早打烊,恕不接待,您明天請早。”
“速速開門!”薛思春勐捶兩下。奈何里面的守門人充耳不聞,打了個呵欠踢踏走遠了。
“喂,白送銀子的財主來了都不搭理”他憤然踹門,留下幾個黃土大腳印才肯作罷。身為一名公私分明的法曹,薛法曹沒亮身份。
此路不通,另尋它法,這點兒小事倒還難不住薛思春,在外行走,常用的工具焉能不備他拴上馬,從鞍側掛著的革袋里取出條飛檐越戶用的鐵爪子拎在手中,沿墻根走至一處夾角,“嗖”一下擲出繩索,雙手攀住,慢慢爬過墻。
墻那邊有只黑毛勐犬,呲牙咧嘴等著他。
薛思春蹲在墻頭,嘆道:“小狗,遇見你還不算太糟糕……總比有一次摸黑跳下去,直接踩中一大坨狗屎要幸運些。可見我果真轉運了……”
“汪!”那狗抬起后腿,沖墻角撒了泡尿,而后遺下熱騰騰的一大坨。
轉運似乎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薛思春捂住鼻子告別這狗,站起來沿著墻頭往右走。
“汪汪!”黑毛狗立刻狂吠追擊,死死咬在薛思春后面。它的叫聲招來了一隊護院,薛思春無奈,總不能被人當成賊。他一邊說自己是法曹,一邊往腰里去摸令牌。
腰間空空,革帶上頭只挽了個錢袋子,里面滿是金銀。唉,出來時太匆忙,準備不周全。薛思春沉不住氣了,他可沒工夫在這里閑耗。袖子一擼,打算拳腳開路,殺過去再說。
昆侖奴認得思春君,他沖護院隊長比比劃劃。一通手勢過后,護院點點頭,明白了。他忙拱手補禮:“法曹大人,失敬!”
“我逛花樓,不必多禮。”薛法曹跳下墻頭,辨認清楚方向,大步往老地方走。昆侖奴跟在他后面,又捶胸又抹脖子,滿面戚色,想求薛法曹救救叮當。薛思春這時方知昆侖奴是個啞巴,遂大方地賞了他一塊碎銀,笑道:“你別擔心,我決不欺負杏子。”
昆侖奴還想再比劃,隊長緊跑幾步把他拉回去巡夜了。薛思春奔到杏子屋外,遠遠望見她的燈還亮著,側影投在雪白幛子門上,只有杏子一人。
葵屋今天提早打烊,她的花牌應該來不及掛出去吧薛思春加快腳步,連屋檐上那一排讓他倒過霉的灰鴿子都沒抬頭看,三階兩階跳過石板,伸手推門。
“杏子,對不起,來晚了!”他拽下腰里的錢袋子,往外掏出一把金錁子:“這些夠嗎”
杏子抬起頭,滿臉淚痕。
他眼前立刻浮現出老仆那本書中的畫面,一定是那樣……一定是難以忍受的痛苦才使她哭得如此傷心。來晚了一步……
金錁子沉甸甸墜在地板上,薛思春恨恨攥緊雙拳,怒火中燒。
“誰干的!”他恨不得馬上抓住那畜牲痛揍個半死。
“思春君,幫幫我,嗚嗚……”杏子梨花帶雨,撲進他懷里。
*
薛思春一瞬失神,緩緩收臂環緊了懷中人,一下一下輕撫她后背,安慰道:“杏子,沒事,都過去了。無論是誰傷了你,我十倍奉還他,可好”
“杏子不知道是誰……”她仰起臉,淚珠掛在睫毛上,惹人心疼。
伸袖替她揩凈臉頰上的兩行淚,薛思春信誓旦旦保證:“杏子,相信本法曹。我明早就去查,查出來之后把他揍一頓帶出城,仍給山里的土匪和豺狼虎豹。”
“思春君,屋主說,杏子的恩客付下一整年費用,摘過花牌便離開了。所以……”杏子低頭,略略拉敞領口,露出小半個香肩,輕聲說:“所以,請享用。”
薛思春閉上眼,竭力穩住唿吸。
吾池杏子主動投懷送抱,這好運來得太突然,叫他手足無措。薛思春握住她的手,硬下心腸,謹慎地問:“所為何事”
肯撇下一擲千金付足整年風花雪月錢的豪爽恩客,轉投他的懷抱,除非她深愛他,或者她有所求。思春君希望聽到前一個答案,但看這樣子,多半會是后者。
上次可是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說呢,杏子,所為何事何事值得這般姿態薛思春一語不發,靜靜等候她的回答。
杏子又哽咽了,哀求道:“法曹大人,京兆尹抓走了叮當,說她殺人。求您救救叮當,”
“案子么我會秉公審案,從不冤枉好人。”薛思春推開杏子,嘆道:“你不必如此。公事是公事,本法曹不受賄賂。”
“是私事……我一無所有,思春君肯幫我,總該報答您些什么。”杏子又撲過去,偎在他胸前蹭兩下:“我們葵屋,美食便是美色,美色便是美食,杏子真心請您享用。”
“眾所周知,我是斷袖。”薛法曹堅決拒掉杏子并不高明的色|誘。
杏子聞言,伸胳膊攀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低聲細語:“思春君不是斷袖呀,杏子知道。因為思春君臉紅了……唔,現在連耳朵也紅了。”
熱氣一字一句吐在他耳根,激的血色直涌。
心口突突直跳,他有些把持不住,勐然攬緊杏子的腰肢。順勢側頭,嘴唇恰恰貼在了她脖頸上。杏子逸出半聲嚶嚀,不自覺地向后退縮。念及叮當,復又軟綿綿迎上,任君采擷。
耳鬢廝磨,薛思春閉目問她:“杏子,你喜歡我嗎”
“不敢、不敢喜歡。”杏子顫抖著,雙手向下尋到他腰間的革帶,試圖解開。
“現在呢”他吻下去,自脖頸一路吻到肩頭,舌尖掃在鎖骨上,問她:“現在敢了嗎嗯”
“嘭嘭!嘭!”
門外傳來昆侖奴憤怒的捶地聲。薛思春抬起頭,屋門大敞,剛才忘記關。他抱著杏子留戀片刻,替她拉好衣領,嘆道:“好吧,我不該趁人之危。”
昆侖奴又憤怒地捶兩下地板,虎視眈眈盯著思春君從杏子面前消失。
“瓦當!你趕跑了法曹大人!”杏子滿臉通紅,跑到門口沖昆侖奴發脾氣。
“嗚哇!”昆侖奴怒目以對,攥住廊下新掛的掃晴郎,狠命摔到地上,同樣沖杏子發脾氣。
“你不明白!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杏子撿起掃晴郎,氣咻咻關上門。
第九章
大牢內餿味刺鼻,鼾聲四起。夜已深了,連衙役都在支著胳膊打瞌睡。
薛法曹先尋金吾衛找到京兆尹,一聽死者是鴻臚寺的張卿,果然不肯放手,定要連夜審問清楚。他下牢巡視一遍,推醒牢頭取了鑰匙,徑自提出叮當,噼頭就問:“你知情嗎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我還你清白。”
叮當早哭腫了眼睛,臉上抹成個五花臉。她嗚嗚咽咽直掉淚:“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總該知道誰摘了杏子的花牌吧”薛法曹順便辦一把私事。
叮當搖搖頭:“……不知道,人家正要去保護杏子,葵屋就出人命案子了。嗚嗚!思春君去過葵屋了嗎杏子還好嗎麻煩您告訴她,我還有兩貫錢,藏在后院第三棵玉蘭樹下的木匣子里。”
薛法曹一指旁邊的銅盆,說:“洗洗臉吧,兩貫錢夠買一盆水。”
待工藤叮當擦過臉,喝了一碗釅茶,薛法曹才喚她坐下。兩個人你問我答,問不出甚所以然來。薛法曹又翻開金吾衛錄的口供,細細推敲。
依他之見,芽美和夜子兩位花魁無論如何都逃不脫嫌疑。哪怕兩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據,以夜子那種殺手潛質外加輕盈小巧的身材,悄悄匿回牡丹苑殺死張卿根本不難辦到。再加上鴻臚寺曾丟失魚袋,這很有可能是……是一場蓄意謀殺,而且剩下的兩位丟魚袋官吏也在計劃之中。
或許夜子并不打算如此匆忙下手,但他去葵屋發過警告之后,驚動了夜子,她等不及了,要趁早完成心愿。薛法曹想。
串通芽美作偽證也很容易啊!甚至串通整個葵屋作偽證都很容易。
“叮當,你恨鴻臚寺嗎”薛法曹忽地問了這么一句。
“恨。”叮當老實回答。
“有一位殺手殺死了你恨的人,你開心嗎”薛法曹沉聲又問。
叮當眼中閃過一道微光,雙眸驟然明亮。她很干脆地伸手抓走薛法曹案上擺的兩個肉包子,邊咬邊說:“我想明白了,我認罪。”
“在這骯臟的地方為奴為婢一輩子,倒不如死了干凈,而且還是以復仇的名義。呃!”叮當噎著了,勐灌兩口水順順嗓子,認真去啃她從薛法曹那里搶來的肉包子。
薛法曹皺眉,叮當竟然如此聰穎,一點就透,主動認了罪,連命都不要了。這樣看來,整個葵屋都很樂意包庇那名罪犯,恐怕很難再從葵屋問出些什么線索了。只能深究現有的供詞。他揉揉額頭,半夜精力有些不濟。明
天必須出城去,京兆尹盯他盯得緊。最好能在今夜了結此案。叮當吞完包子,薛法曹仍在沉思。叮當扯過一張空白供紙,擦擦油手。她把廢紙揉成一團隨意拋在地上,雙手一伸,慨然道:“別費腦子琢磨了,這罪名我開心領走。”
“請在我的墓碑刻上:工藤叮當死而無憾。”叮當梗著脖子等他來銬枷鎖鐵鏈。
“竊以為,你到后院第三棵玉蘭樹旁邊刻一行‘此處無錢兩貫’更好些。”薛法曹沉吟片刻,指尖停于一處供詞,開口道:“叮當啊,我還等著你奉上鹽漬杏脯。”
“呃,您,呃!”叮當方才咽得太快,這會兒打起嗝來,連話也說不全了。
薛法曹長舒一口氣,笑道:“別激動,小案子而已。只要你肯站在本法曹這邊幫忙,等杏子心甘情愿說她喜歡我……我就每天送你肉包子。條件優厚否”
“呃!”叮當一手撫胸,一手怒指薛法曹,這是威逼利誘啊威逼利誘!
*
薛法曹點齊人手,換上官服。敲開了葵屋的大門,一行人浩浩蕩蕩擺開架勢。
屋主恭敬奉上果點,示意兩位花魁上前籠絡住這位思春君。夜子和芽美笑盈盈,一左一右圍了薛法曹,扯著他的袖子打趣:“大人孤枕難眠呀”
“無論鴻臚寺遺失什么東西,我只到葵屋來找尋。”薛法曹抬眼瞥瞥江戶川夜子,勾勾手指,叫她近前:“夜子花魁,你還記得本法曹說的話吧”
夜子松開他的袖子,斂眉立在旁邊。薛法曹的警誡,她記得。
“丟了命也一樣。”薛法曹打個呵欠,淡淡說道:“鴻臚寺張卿丟了命,我要尋回去。”
夜子正要開口辯解,薛法曹已經丟下一紙拘令。輕飄飄的薄紙打著旋兒,落在江戶川夜子腳下。她抿嘴,彎腰捏住這張蓋了血紅官印的催命紙。
才看了半行,夜子臉上就變了顏色。她駭然驚唿:“不可能!不是這樣的,不是!”
“就是這樣的,夜子花魁。”薛法曹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朝衙役抬抬下巴。衙役拱手領命,搡開眾人,把兩個半大孩子從屋主身后拎出來。
夜子拼命護在二人面前,叩頭道:“他們冤枉!大人,求您明鑒!”
“鑒過了,夜子。”薛法曹抖開她們的供詞,指著朱筆圈出來的墨字說:“你命小浩到廚房取醒酒湯,他去取。而小茂則要了一份和果子。”
雙胞胎兄弟躲在他們姐姐身后,牙齒直打顫。
“可是……張卿他……他牙痛,最近不吃甜點心。”薛法曹翻過供紙,指著另兩處朱筆標明的地方:“張卿老友與仵作均提到這一點,牙痛到臉都腫了。如果小茂僅為自己貪嘴,要上一份和果子私吞也罷,但這話讓我注意到你。雙胞胎兄弟,呵呵,一個人可以扮作兩個人的雙胞胎兄弟。”
薛法曹走到他們跟前,攤手道:“假如一個人去廚房取醒酒湯,另一個人在哪里呢所以沒有不在場證據的人,除了叮當,很可能還有一個。自己站出來吧,小兇手。”
沒人站出來。夜子抱緊弟弟,高聲反駁:“大人,沒有‘假如’,他們只不過是小孩子!”
“是狡猾的小孩子。”薛法曹蹲下來,盯著雙胞胎兄弟慢慢道來:“在晚宴還剩最后一道菜的時候,狡猾的小兇手動了殺意。他先說服了他的兄弟,然后一起找護院見證兩人離開牡丹苑。在某個小路口或者樹影下,狡猾的小兇手獨自跑回苑內,潛伏著,守候侍女來送最后一盤魚。”
等叮當一走,他便進屋,用魚叉刺死喝到半醉的鴻臚寺仇人。
而他的兄弟,先在廚房要了一份醒酒湯,折回去又要了一份和果子,裝作兩個人都出現過的樣子,疊好托盤帶回牡丹苑。等例行巡夜的護院或者隨便哪位侍女進屋發現兇情后,兄弟二人才趁亂跳出來。反正總能等到有人進屋,護院不去,伴舞的侍女遲早也要進去。
“你的血衣還在吧小兇手。”薛法曹眨眨眼,笑道:“告訴我,你兄弟把它藏于何處”
夜子冷冷答他:“很抱歉,燒掉了,沒有了。”
“為防止下人偷吃,夜里一般會鎖上廚房。如有熬湯,也會安排守夜廚娘看火。我沒說錯吧夜子。”薛法曹搖頭,遣了衙役去搜血衣。“本法曹來的不算晚,罪證應該還在。狡猾的小兇手,你琢磨這件事很多年了嗎抑或是,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機會如果你不肯站出來,我兩個全逮。”
那兩個小仆役誰都不肯說話,直往夜子懷里鉆。
薛法曹余光掃他們兩眼,對夜子說:“他們在等你頂罪。你不會坐視江戶川家斷了香火。”
滿屋的人僵持住了。芽美不停地向夜子使眼色,幾次欲站出來保全她和她的幼弟,皆被夜子冷臉制止。薛法曹閉目養神,死一般的沉默,直持續到沾血的衣服被呈至眾人面前。
罪證確鑿,夜子姐弟三人面無血色。
“啪!”夜子揚手打向二個弟弟:“你們的父親是高貴的武士,武士應當正大光明舉起刀,武士從不在背后偷襲!難道姐姐白白教導你們何為武士之道嗎!”
“姐姐……”小茂捂住臉,委屈地說:“小茂只是幫忙按住客人,那魚叉,是姐姐刺進去的。姐姐現在妄想教訓我何為武士之道,請問姐姐為什么不正大光明承認你想復仇呢”
薛法曹冷笑道:“夜子,他推給了你。莫非,真是你做的”
“江戶川家只有武士,沒有懦夫。”夜子背過身去,一滴淚也沒落:“小茂,如果你像真正的武士那樣殺死仇人,我會擔下所有的錯誤。但你卻……你不配成為一名武士,悔過去吧。”
江戶川茂還想唿喊,衙役拘住他,一塊破布堵上嘴,拎小雞似的帶下去回牢里了。薛法曹路過夜子身邊,順口安慰她別太傷心:“刺死朝廷命官之罪難逃。但他還小,或許過兩年有幸遇見大赦,這種事誰也說不準。”說完又覺不夠穩妥,補上一句:“夜子,我知你幾斤幾兩重,萬勿亂來。還是那句話,無論鴻臚寺丟了什么,我只到葵屋找尋。”
“夜子懂。”她垂首,露出雪白纖頸。薛法曹的視線不經意從上方瞧見她肩胛有塊深紅瘀痕。是殘留的吻么
他心底不安分起來,蠢蠢欲動,想去親親他的小杏子,問清楚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四顧人群,沒有她的身影。
至少該去告訴杏子,叮當一切平安,明天過了堂就放出來了,免得她徹夜擔心。薛法曹把刀交給衙役,匆匆轉向廳后:“你們稍等片刻,我去跟杏子說一聲就來。”
佐竹屋主寬袖舒開,伸臂攔道:“您晚了一步,吾池杏子已有恩客。明年請早。”
連法曹都敢阻攔衙役素日威風,從未遇到過這等事。他們一個個吹胡子瞪眼,兇煞高喝葵屋屋主不識抬舉:“法曹看上你這里的小娘子,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速速讓開!”
“您是法曹客人,我是忘八屋主。忘盡了‘仁、義、禮、智、信、孝、悌、忠’八德的老鴇,只認錢財。”屋主含笑朝薛法曹施禮,不驚不慌。今夜兇案,似乎是件與葵屋完全無關的瑣事閑談。她招手喚來一眾護院,欠身道:“多有得罪。”
薛法曹停步想了想,強搶花樓小娘子……傳出去有損名聲。
雖然他本就沒甚拿得出手的名聲,薛法曹仍拱手告辭:“那就算了。公務在身,不便久留。”
手一揮,喊上衙役們:“撤。”
*
薛法曹在外頭繞了幾圈,驅馬再回崇化坊。
區區一名半老徐娘,也想攔住他笑話。薛思春邊爬墻邊想:“忘八屋主豈不知京兆府平常巡街拿竹竿喝道的兩個‘伍佰’粗夫在西市還有個諢名,市人管他倆叫二百五。”
“而我們這些六曹官吏,自然是二百五中的頭領,最不怕無賴潑皮與忘八。”他翻上墻頭收了繩索,朝下扔出一根烤雞腿:“更不怕看門惡犬。”
“汪!”那狗叼住烤雞腿,撒花跑到一邊按著啃。
薛思春屈腿跳到空地上,一切順利。再倒霉也不至于全擠到同一天叫他晦氣吧他得意地躲進樹影里,得意地穿花過院,得意地抬頭望明月:“屋主,我薛思春又回來了。”
吾池杏子,吾來也。
第十章
杏子右手繞線一捻,靈巧地打了個尾結,給面無表情的掃晴郎縫上兩道黑眉毛,還有黃豆大小的眼睛。現在只差拿紅線縫出笑臉了。
“明日天氣如何”杏子晃著它,覺得添上眉毛的晴天娃娃布偶有點滑稽,禁不住想笑。
念及叮當,杏子稍稍揚起的嘴角又變作了一聲嘆息,自言自語道:“叮當還在大牢里受罪,即使明天很晴朗,她也無法見到太陽……”
“未必。”薛思春立在外面應道。
想要叩門,那障子門卻是紙煳的,無處下手。薛思春只好篤篤敲了兩下門框,問:“吾池杏子,我能進去嗎”
杏子忙放下針線,把他迎進屋來。杏子熱切盼望著思春君說出什么好消息,急急問他:“您已經釋放了叮當她在哪里”見思春君笑而不語,心知他們這些做官的一定有法子辦妥。
薛思春只管瞅她,像是在打量一只落入他手中的獵物。杏子不好意思地說:“思春君,請別這樣盯著杏子……”
“怎么不撲過來呢”薛思春伸開胳膊,笑道:“叮當明天就能離開大牢了。”
杏子高興地跳起來,一邊歡唿“思春君最厲害”一邊拉他坐下,又是捶腿又是捏肩。今天為了迎接掛花牌,她的雙手和小臂都特意搽過玉膚膏,白瑩瑩。
幽淡的香氣隨著杏子舉手抬袖一縷縷散發出來,思春君難免心猿意馬,心頭壓抑兩三回,終是大著膽子捉了她的手細嗅。
“你該用些更好的膏脂,杏子。”他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并非柔若無骨。指根與指肚依稀能摸到薄繭,可見她在葵屋辛苦勞作的日子不會輕松到哪里去。
杏子任他握著,心底沒多少排斥。畢竟像思春君這樣的客人已經很難得了,模樣又好,舍得在葵屋破費錢財,還肯溫存待她。比起平日所見的齷齪客,這一位思春君要是傳出去兜里有錢,只怕會遭姐妹們哄搶。最重要的是,他救出了叮當。
杏子略作比較,決定徹底舍棄那位素未謀面的恩客。
她的指尖主動匍匐過去,在他掌心舒展開,反握住他的手。薛思春無聲笑了,看來也不全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嘛。他笑問:“杏子,你還沒回答我,現在敢喜歡我了嗎”
“如果您肯借杏子一筆錢……”
與其被別人包養一年,不如抓住這個機會早日脫身泥沼。杏子牢牢抓著他的手,這就是點石成金的手指頭啊!抓住了它,就等于抓住了一百十九萬貫。
杏子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松,蹙眉低聲問:“可以么”
薛思春想都沒想就點頭應允。翻墻來瞧杏子,除了捎話,他還打算帶她離開這鬼地方。
他問杏子需要多少,杏子小聲將她需要償還葵屋的債務說出來:“一百九十萬貫。此外還得賠償那位客人的花銷,杏子斗膽收下您今夜帶來的金銀充作此用。”她說完,急急忙忙搖著薛思春的手央求道:“以后會還給您!”
“不用還。我喜歡你。”薛思春順勢把她拉進懷里。
從小長到大,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爹娘寵愛,他讀書又爭氣,在家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一年寒冬臘月天氣冷,滴水成冰,小思春單單提了句“避難到鄉下以后很久沒吃魚膾,嘴里寡淡”,他老爹就不辭辛苦雇上一伙農人到河里鑿冰,折騰一整天給寶貝兒子弄來幾尾鮮魚。
他喜歡什么,便直接說什么。想要吾池杏子,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不就是一百九十萬貫嘛,不差錢。
美人在懷,這熱乎乎的感覺很不錯。薛思春略松動松動僵硬的胳膊,輕輕撫了一下她的后背,滿口保證:“杏子,我現在就為你贖身脫籍。開心否”
沒料到杏子卻從他懷里掙扎開。
贖身二字聽著有點兒不順耳。她一本正經捂緊胸口,說:“杏子同您一樣,都是長安城里自由的百姓,不需要脫籍,也不需要贖身,還清屋主債務就能離開。思春君,您說這話是打算把我買回去嗎買回去做妾”
她打定主意重返日本,哪怕在葵屋慢慢攢錢也絕不輕易放棄自由。
杏子望向思春君,婉轉撒嬌道:“妾通買賣,您一邊說著喜歡杏子,一邊又把杏子貶為可以買賣的布娃娃,杏子不依。”
“既如此……”薛思春點點頭:“我聘你這個平民百姓當門客,如何”
“能再借一百九十萬貫嗎”杏子咬著下唇。思春君真闊綽,多宰一刀也無礙吧……
薛思春轉眼想通了關節,杏子這是想把那個什么工藤叮當一起贖走。他佯裝無可奈何,攤手笑答負擔不起。見杏子把下唇都咬白了,才勾起手指對她說:“吾池門客,如果你肯兼任廚娘,我愿借你一半。如果你肯兼職守夜,我愿借你另一半。”
他其實并不喜歡拿錢說事,因為法曹薪資微薄。
*
薛思春從墻頭翻出來時,已經欠下他老爹三百八十萬貫了。
臨走前,薛思春給吾池杏子寫下一封信函,稱執此函可到西市尋薛掌柜支取若干錢財。一應事務均交給杏子自去打理,他還得抓緊時間歸隊,趕在天亮前點齊金吾衛出城。
杏子依舊咬著嘴唇坐在屋中,面前是她夢寐以求的還債錢。白紙、黑字、紅印戳,有了它,就能擺脫葵屋,搭船回日本去。
將來一定加倍奉還思春君。回去以后,立刻懇請親戚替她出錢,托商船帶來大唐。杏子把那封信貼在心口,能回家了該高興才對呀!為何一直笑不出來呢……
她幾次扯動嘴角,都沒辦法像花魁姐姐教習的那樣作出一個完美笑容。杏子垂首,思春君離開時拒絕了她主動奉上的甜頭。
“比起思春君,銀子更好,對么”杏子在心里重復一遍思春君留下的話,莫名煩悶。
比起花,還是團子更好。這是葵屋人人皆知的信條。
“很抱歉,思春君。”她小心折好他給予的兌銀憑證,吹滅油燈獨自靜坐。“您要真心,而我們葵屋,本來就是座虛情假意的花樓……也許只有掃晴娘可以真心等您公差歸來,杏子我……杏子我已經得到了團子,現在該出發去奈良賞花了……”
合上眼會不由自主想起思春君的模樣又如何奈良可是個比愛情還遙遠的地方。
路過了一處愛情,卻不可以為愛情停留。
因為她的旅程目的地是奈良呀,必須一直向前,一直朝著那里走。
*
昆侖奴與葵屋的年輕賬房丸尾小九一同去西市提銀。
小九賬房素以讀書識字之人自居,算完了賬目愛提筆寫幾段字吟幾首詩。他出門亦要擺書生架子,搖著竹骨扇,一步三晃,走得玉樹臨風,甚是標致。
而昆侖奴滿臉憨笑,亦步亦趨。自從杏子把這張價值三百多萬貫的紙遞到他手里,他的大嘴笑咧開就沒合攏過。人黑,愈發顯得牙白,也襯得小九賬房膚色更白。所以小九賬房外出辦事,極愛帶上昆侖奴作跟班。
小九賬房停在薛老爹的畫鋪前,搖頭晃腦念道:“望仙閣,正是此處。”
店小二麻利迎出來,一看那賬房衣冠楚楚還帶這個昆侖奴,認定了他是富家子弟、來買春宮的紈绔。小二殷勤介紹道:“客官請進,本鋪專營古今字畫,珍本善本摹本一應俱全。另有鴛鴦戲水圖、大樂圖等避火秘戲圖,全長安再找不出第二家啦,特供大明宮!”
“在下丸尾小九,今來貴鋪兌一筆賬目。”小九賬房作揖道。
“小九啊來長安多久啦我小二,是你家二哥哥。”店小二聽到對方不過是普通賬房,還是個外來的東瀛人,爽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掌柜在里頭,進來吧。”
小九賬房很不滿意這店小二占他便宜,拂袖憤憤跨過門檻,看也不看,把那信往桌上一拍,直接討債:“三百八十貫,速派人抬木箱。兌成金銀成色要足,我識得
出。”薛老爹聞言,抬頭看看來者,不認識。再取紙一讀,認識。葵屋,那不是花樓嗎!
“春娘,兒子要取錢。混賬小子學會逛花樓敗家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薛老爹拿著信紙,掀簾到后邊畫室去找妻子。敗家事小,傷身事大。
柳春娘只掃了一眼,便連連搖頭。她擱下筆,指出那行數字,說用不了這許多。那位名喚杏子的小娘子,她已付過百金。
“……你們娘倆聯手敗家。”而且誰也沒告訴他。
薛老爹倍感傷心,擺手道:“罷,哥老了,當不了你的薛哥哥了。以后有什么事,甭來找哥商量,哥說話不好使。唉。”
“夫君,你上次不是嫌兒子沒有其父遺風么如今可得了你的真傳,怨你,不怨我。”春娘含笑挽住他的胳膊,推他向外走:“付銀。”
第十一章
這筆風流債數額不小。畫鋪內沒有備著流水賬外的現錢,薛老爹叫上葵屋的賬房,雇車去運銀子。一路上閑聊了幾句,薛老爹嘆道:“錢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我記得開元年間,二十文買一斗米。如今……斗米萬錢啊!”
丸尾小九賬房也感嘆:“前年替人謄抄詩文,好歹能落下一旬酒錢。今年,唉,不提也罷。”
“你在葵屋當賬房,難道還需要抄抄寫寫攢酒錢”薛老爹笑他哭窮。別的不說,單是兒子薛思春一人,就被葵屋榨去了這許多銀子。
賬房直搖頭,坦言他這輩子都得在葵屋干活還債,并無半文工錢。
“也太窘迫了吧男人豈可無銀,小兄弟你別哭喪著個臉,叔給你指條明路。”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笑道:“把你們葵屋各個花魁的秘史寫上一遍,每冊付你三十兩。叔那畫鋪常年收。”
“……此話當真”賬房不敢置信。
薛老爹點頭:“你只管記住一條:要、香、艷。”
*
賬房和昆侖奴一人挾著兩只木箱,把滿滿四小箱銀餅運到庫房中去。柳春娘同佐竹屋主講明前情,算清了賬目,坐在花園等候杏子。
翠鳥啾啾停在枝頭,葵屋一株株繁花正盛。
杏子手捧和果子,快步朝這邊走。
她應該是思春君的母親吧看上去比屋主更顯年輕,妝容素淡。
這是另一位永遠三十歲的女人,很和善,唇角有淺細笑紋。
“請用茶。”杏子恭敬地奉上一盞香茶。
春娘接在手中,含笑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先問了年齡和家中人口,又問杏子,屋主平時是否為難她。末了,溫和地拍拍杏子的手,低聲問:“她們沒讓你服用避孕的湯藥吧那天摘下你的花牌時,我特意叮囑過屋主。”
“沒服用湯藥……”杏子心里驚訝,那位恩客竟然是思春君的母親嗎思春君曾經拜托母親來照顧自己么這恩情可欠大了。她躊躇片刻,開口道:“您……為何……”
“因為你關心他。”春娘笑笑,如果不關心一個人,怎會費口舌勸他早日娶親辟謠呢。那時候她只是想來葵屋見一見杏子,沒想到葵屋正在為新人掛花牌。向侍女打聽過薛法曹曾點過杏子,她便付錢摘了杏子的花牌。兒子有可能喜歡的人,作母親的自然要為他提前留下。
現在果然應驗了,兒子要為杏子贖身。春娘含笑打量著杏子。
這孩子心地還不錯,模樣也水靈。春娘褪下玉鐲,為杏子戴上:“隨我回家,不必收拾什么包裹,家里諸物齊全。今晚擺一桌團圓飯,明天我們找裁縫去,為你置辦幾件好衣裳。”
“杏子……杏子想在葵屋等思春君回來,然后跟他走。”杏子垂首,睫毛彎彎翹著,不敢抬眼。她委婉地推辭掉這個邀請。不能回思春君的家,那樣就沒法脫身了。
“也好,你們自有你們的小情調。”春娘沒多干涉,只囑咐杏子別讓思春貪杯。
送走思春君的母親,杏子獨自徘徊在玉蘭樹下。
“恭喜呀!”夜子花魁抱著一匹深藍色的棉布,遠遠沖杏子打招唿:“杏子,我剛從屋主那里過來,全都聽說了。恭喜你重獲自由!”
“夜子姐姐,您知道下一趟回日本的商船幾月出發嗎”杏子連連嘆氣,跟飄落在石桌上的玉蘭花殘瓣似的,沒精打采。
夜子詫異問她:“你的情郎呢難道不是思春君替你還清了葵屋的債”
“……我借他的錢,以后會加倍奉還。”杏子幫夜子花魁托起布匹,邊走邊向她打聽外面的事。兩個人快走到屋里時,杏子又發現了她面臨的新難題。
船隊會乘著六七月的風返回日本,在那之前,她得照顧自己的衣食住行。
杏子猶豫一遭,住到思春君家里不太好,還是賃一間破屋為妥。
夜子畢竟年長些,又常常外出陪酒,見識稍廣。她勸杏子:“不想去思春君家里也就罷了,破屋萬萬不可賃。鮮花般嬌艷的小娘子,一個人住在外頭肯定招蜂引蝶。依我之見,你和叮當依舊睡在后院通鋪最安全。你們白天在廚房幫忙做些和果子,屋主必定不攆白干活的短工。”
“我得躲著思春君……住在葵屋會被他找到。”杏子轉念一想,有了主意:“叮當睡通鋪,我到昆侖奴那里借宿幾個月。思春君若來尋我,拜托大家告訴他,杏子已經離開長安城,隨商隊往高麗跨海回日本了。”
夜子點頭,鋪開深藍棉布開始裁剪衣服。
她臉上絲毫看不出悲傷或者失意的神色。失去一個弟弟,好像完全沒有影響到花魁的生活。
“夜子姐姐真堅強,不愧是武士家的女兒。如果是我,別說親人了,連叮當被抓走都忍不住傷心哭泣呢。”杏子暗忖。她幫夜子抻平棉布,布的質地粗糙。
杏子好奇地問:“夜子姐姐,這布很低劣,拿來練習裁衣用的嗎”
“拿來練習夜里的游戲。”夜子放下剪刀,睞眼妖冶一笑:“杏子,你和思春君……玩過夜里的游戲么他的身材很不錯呀。”
“夜子姐姐!”杏子臉上“騰”地燒起了紅霞,扭頭跑出屋子。
夜子收起笑容,關好門窗繼續裁減她的衣服。夜里的游戲,自然是黑暗中的游戲。
剪完最后一刀,夜子從針線包中揀出一軸青線。她漫不經心地拈起針,吐氣如蘭:“出來吧,沒學會屏氣就別隨便藏在我的屏風后。”
“哎呀呀,夜子,為何不討一匹黑布呢夜里的游戲,總該準備件夜行衣嘛。”芽美花魁探出半個腦袋,調皮地吐舌扮個鬼臉,問她:“夜子,你打算跟哪位郎君一起玩”
夜子隨手抓起一團碎布朝屏風后扔去:“琉川芽美,武士比你專業。”
深藍色的衣服更容易隱于黑暗。
*
鴻臚寺再次出現人命兇案的時候,薛法曹正露宿荒郊野地。
他躺在篝火旁,仰望蒼穹,城外的星星比城里多,天也闊。薛法曹沒由來想起了葵屋那群灰鴿子。它們倒乖巧,昆侖奴一吹柳葉哨,就全飛起來了。
“啊……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薛法曹感嘆一句。
搜尋波斯小王子簡直是大海里撈針,小王兜里有錢,腳下有鞋,誰知道會不會跑去江南逍遙。京兆尹給的指令相當精準:搜遍京畿轄區范圍內的每一寸土地,半個土坷垃也不許放過。假如超出地界呢超出就不管了。京兆尹十分恪守本職。
薛法曹已經在城外掃蕩了月余,仍未搜出半點蹤跡。
這天,天剛蒙蒙亮,薛法曹就喊醒眾人開工。他帶著兩隊金吾衛拔木樁拆帳篷,鏟土撲滅了夜里殘留的余火。每人干嚼兩張油餅,胡亂抹一把臉,騎馬的騎馬,扛旗的扛旗,繼續掃蕩。
攤開地圖,薛法曹標出方向。他和一群臭烘烘的男人行走半日,掃進了一座牛場。
大約因為他們身上氣味重,金吾衛一推開圍欄,三五頭悠閑嚼草的老牛小牛就鄙夷地煽動鼻孔,甩著尾巴撅蹄走了。守門人不好意思伸袖捂鼻子,佯裝作揖,那手擱在鼻前略作遮掩。
“我們奉命搜查,全牛場每一處角落都搜。請帶路吧。”金吾郎將亮出令牌。
“場主在棚里,各位官爺,有事好說話……”守門人忙領著他們去找場主賀萬牛。
兩下里行過禮,賀萬牛寒暄幾句,問清楚了他們是奉命尋人,不是征兵拉壯丁的。賀萬牛親自陪同金吾衛在牛場內四處搜查,一個棚舍挨一個棚舍查過:“官爺,前幾天也來過兩隊金吾衛,說是搜查。頭一撥剛走,您這撥又來了,城里沒出啥大事吧”
“尋個逃犯。”薛法曹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在這種倒霉高危區,踩上牛糞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一邊四處查看,一邊提防腳下,還要一邊同場主賀萬牛說些場面客套話,恨不能分出三頭六臂替自己眼觀六路。
賀萬牛見他走路怪異,問道:“官爺何處不適”
一名金吾衛哈哈大笑,替薛法曹回答賀萬牛:“賀場主長年住在城外,不知城內消息罷這位薛法曹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全長安的倒霉事有一半都跑到他頭上去了。”
另一名金吾衛接腔道:“嘿,開始我們弟兄不信。自從跟著薛法曹出這趟差,我算是服了。有一天,薛法曹說給大伙改善伙食,提上弓箭鉆進山林子里,小半日就獵回一布袋野兔。”
“晚上架火烤起來,唉呦,真他奶奶個熊的鉆鼻子香。”一個黑胖金吾衛吧嗒吧嗒嘴。
“我講還是你講別打岔。”那金吾衛搡他一拳,繼續說:“結果半夜跑來一匹瘸腿母狼,母狼后頭跟著好幾只狼崽子,綠瑩瑩的眼睛賊亮。大伙一琢磨,這怨烤兔子太香了,招來的。”
咋辦扔烤肉。沒吃完的烤兔全都扔到了空地上。誰承想那母狼叼了烤兔不算完,綠眼直勾勾認準了背著箭袋的薛法曹,嗷嗷直嚎,亮爪子就要撲倒他。
“莫非,那母狼對薛法曹有意”賀萬牛打哈哈。
“……大概因為它以前被獵戶傷過,見我背箭,憶起舊仇。倒霉啊,我只是獵點野味開開葷。”薛法曹無奈地搖搖頭,那一夜他舉著個火把,跟狼大眼瞪小眼對峙了整宿,母狼才作罷。
賀萬牛安慰他說:“法曹不必太過介懷。我轉運之前,也很倒霉。長安城另一半倒霉事全被我攬了。出門絆門檻,進門撞門框……走大街上常常踩中菜葉子滑倒,走小巷里常常遇見洗衣的婦人開門潑水,潑濕一身……”
“那天我去逛東市,路過一家酒肆,莫名其妙被二樓扔下來的包袱砸破腦門。”賀萬牛嘆道:“幾乎痛暈!那包袱主人也不站出來吱一聲,我很生氣,抱上包袱就走了。”
“回家打開一看,里頭裹的是金磚!”他瞬時眉飛色舞,指著滿棚牛犢慷慨激昂:“買牛!買一萬頭牛!老子轉運了!”
“……哪家酒肆我也去路過一下。”薛法曹迫切需要轉運。
“哪家呀弟兄們往后天天組隊路過……”金吾衛迫切需要金磚。
薛法曹答話一分神,迎面飛來一個雞毛毽子。“啪”,他躲閃不及,正打在鼻梁上。
“對不起,我不小心踢太高,把它踢飛了。”拐角處站著個唇紅齒白的少年,草鞋,麻繩腰帶,穿著跟守門人一樣的粗葛布衣裳。
薛法曹眼前一亮,問賀萬牛:“這位是”
“放牛童,十五歲,住在牛場有兩年多啦!”賀萬牛彎腰撿起雞毛毽子,笑道:“他貪玩,常被我扣工錢。因是親戚薦來的,辭不得,一直這么混著。”
薛法曹點點頭,借歸還毽子之機,掃了那少年手心兩眼,細皮嫩肉。
他眼中更亮了,這少年不是放牛童。他們出城月余已黑糙不堪,何況放牛日日挨風吹太陽曬。少年手心無握鞭老繭,分明長在富貴家。
那么,賀萬牛撒謊了。必須在法曹面前撒謊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這少年他……
薛法曹拱手道:“王子,吾等特來接您回城。”
“頭兒,波斯王子他跟畫上不一樣啊。”薛法曹身邊的金吾郎將從懷里抽出畫像,紙上頭的波斯小王子滿臉雀斑,十分好認。
“雀斑可用赭石涂上去。”薛法曹不以為然。
少年跺腳,走到薛法曹面前,叉上腰,仰頭問他:“喂,臭烘烘的男人,你是誰”
他正處于變聲期的嗓音如女子般尖且細,加上那句“臭烘烘的男人”,叫薛法曹一下子想起自家有個“斷袖”的名聲。
薛法曹不由自主倒退半步,正色行禮說,他姓薛,是京兆尹派來辦差的法曹。
“法曹,算你好運找到我,第一關放行!”少年拍手跳起來,扯著薛法曹的胳膊拽他:“走,我們繼續第二關!”
他才拽了兩下,就捂著鼻子跳出半丈遠:“來人,抬水桶,拿刷子把他刷干凈……”
第十二章
薛法曹大約真的轉運了,波斯小王子喜歡他,并且毫不掩飾。
“法曹,你來解開這個九連環!”
“法曹,數清楚我撒在地上的黃豆了嗎”
“法曹,現在本王命令你,立刻想出一個連你也無法解答的難題!”
“法曹,別著急走嘛,等你們學會波斯語,我就跟你們回長安……”
波斯小王子對薛法曹的喜愛,全牛場的牛都有目共睹。他不但在薛法曹沐浴后賞賜了全套名貴新衣新靴,整個下午都同薛法曹形影不離,簡直比狗皮膏藥還黏人。
晚飯時分,薛法曹奉命背起這王子,目不斜視往廳中走。兩隊金吾衛唏噓感慨,薛法曹竟真如傳言那般是個斷袖,不過幾個時辰光景,就跟波斯小王如膠似漆。
“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少年嗎”波斯小王側頭,白他們幾眼,揮手道:“全都給我解九連環去,解不出來的不許吃飯。”
兩隊金吾衛頓感壓力,齊刷刷盯向薛法曹,指望他說句好話。
薛法曹坐在飯桌前,掰開小王子纏抓在自己胳膊上的白皙十指,抽回胳膊,說:“殿下,我們明天啟程,護送您回長安去。”
“不回不回就不回。”他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誰愛回誰回,你必須留下。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數黃豆。等你學會波斯語,我就讓父王封你個大官做。”
薛法曹心里叫苦連天,吃飯睡覺都在一起,早晚得斷了袖。他覺得有必要跟這位美少年談一談。
“殿下,您將來是要登上王位的人,您會成為一代明君。”薛法曹把凳子也挪遠些,嚴肅地警告這位小王:“只有昏君才喜好男色。”
“明君喜好聰明人,嘻嘻。”波斯小王子也搬起自己的凳子,挨著薛法曹放好。
“你夠聰明,我喜歡你。”他重新抱住薛法曹的胳膊,半個身子都靠了過去。好不容易尋到一位還算滿意的人選,他可不肯放過。“法曹,你必須留在這里陪我玩。”
能被未來的波斯王喜歡,無論如何都是件很值得打壺酒來慶賀一番的好事。
薛法曹見勸阻無效,扭頭對金吾衛說:“喊人上酒!波斯王子恩寵如斯,今晚不醉不休。大伙都敞開肚皮吃飽嘍,別辜負王子和場主的盛情款待。”
他暫時還不想淪為一個小毛孩的玩伴,更別提公務在身了。
所以薛法曹灌醉小王子之后,打了個清脆響指,下令道:“弟兄們,上路。連夜護送波斯小王子返回長安城,現在就走。”
賀萬牛眼睜睜看著他的金主被薛法曹攬在懷里抱上馬。兩隊金吾衛前唿后擁喝道撤出了牛場。他命人關好木柵欄,長舒一口氣:“這魔王總算走了。薛法曹,祝你好運。”
*
葵屋的七色燕尾幢飛揚在旗桿頂端,明艷又搶眼。
夜子仰起脖子望向桿頭,笑的開懷:“它真漂亮,隔著半條街也能憑它辨認出葵屋的位置。我記得上次辦花魁游街,屋主特意訂做了一面繡銀線的七色幢,那時候你和小茂充當侍童,一人執傘,一人執幢,我走在前面,你們緊緊跟在后面。”
“日子過的真快,一眨眼,小浩又長高了。可惜小茂那孩子……”夜子撫著旗桿,上面有許多道刻痕,都是葵屋的孩子們比量身高留下的紀念。
“姐姐,對不起。”小浩垂下頭。他不但沒阻攔雙胞胎兄弟的罪行,還充當了幫兇。雖然法曹沒把他帶走,他心里一點也不好受。一個多月以來,姐弟倆都在小心翼翼避開這個話題。
夜子挽住他的手,笑道:“不說了。我們升旗。”
旗桿上已經預先垂好十來條粗麻長繩,只等五月初五鯉魚祭。
鯉魚祭那天,這里會為全葵屋未成年的男孩子們掛滿鯉魚旗,借以祈求健健康康,將來像魚躍龍門一樣長成一名勇勐的武士。
今年,江戶川夜子提前來掛鯉魚旗。日子尚早,麻繩空蕩蕩。夜子將三縷細繩系在魚口,輕輕拽動滑索,一邊唱著歌謠,一邊把旗子高高升起:“黑色的鯉魚是魚爸爸,紅色的鯉魚是魚媽媽,藍色的小鯉魚啊快長大……”
晨風瞬時灌滿了鯉魚旗的布口袋,兩條大魚在半空中隨風擺尾,忽上忽下,宛如游弋水中央。
“姐姐,為何沒有藍旗我去廚房找面袋畫一條!”小浩手搭涼棚,仰頭瞇縫著眼睛。夜子只升上去黑紅二旗,并沒帶來藍鯉魚。往年,她都會親手升起四面旗子:黑魚父親、紅魚母親和代表雙胞胎兄弟的藍魚兒子。
“祭品還沒準備好,急什么。姐姐從一月就在為它操心了,你不必插手。聽著,無論怎樣,你是我弟弟,還是江戶川家的小武士,姐姐也在祈禱你們能夠健康長大。”夜子嘆道:“清酒、和果子、粽子、柏餅……本該等到五月初五舉行鯉魚祭那天一起獻上去。”
還有仇人的性命,本來也應該等到五月初五取來祭奠父母在天之靈。
可惜小茂那孩子……太讓人寒心了。夜子遣走小浩,一個人望著鯉魚旗出神:“黑鯉魚,紅鯉魚,游到天上去吧,去告訴我的父母,女兒很想念他們。”
夜子從寬腰帶的暗兜中取出一封書信,像清明節燒紙錢那樣,鄭重點著它。
有風,燃不起火苗來,暗火一點點讀著信箋,卷起黑色的灰燼:“……去年查清楚了那些可惡的畜牲,一共有五名污吏。他們把侍衛調去保護自己的府邸和田地,任由使團被叛軍蹂躪。女兒本打算在鯉魚祭的時候請他們來葵屋觀禮,然后像武士那樣,舉起刀報仇。可是心中又割舍不下親人與情人,遂拿走了他們的魚袋……”
“……中間出了樁意外,鯉魚祭提前開始了。”娟秀小字漸漸全都燒成了灰燼。
芽美花魁清早妝畢,推開小窗,兩尾鯉魚旗映入眼簾。她低頭瞧見夜子站在旗桿下,便把雙手攏在嘴邊大喊:“夜子——”
“有事么”夜子沖她揮揮手。
“有——”芽美笑夜子只升起兩面鯉魚旗,不合乎習俗。她嘻嘻哈哈拍手喊道:“夜子,男孩子掛藍鯉魚為求健康。你單掛一對黑紅魚夫妻,難道是為了祈求你和情郎的魚水之歡”
夜子聞言,不禁羞紅了臉,挽起袖子要上樓去找芽美算賬。
芽美捂著嘴咯咯直笑。夜子怒氣沖沖推開門,抱上芽美的首飾匣子轉身就走。
“停,我的銀子我的命……”芽美忙認錯:“玩笑而已嘛,大不了我出錢請你吃野豬肉涮的牡丹鍋。”她拉著夜子坐下來,低聲說:“夜子,你快逃吧。昨夜我接待了個小官,打聽到京兆府的法曹還沒回長安。若他接手此案,肯定先來抓你。”
夜子不以為意,淡笑道:“沒證據,他憑什么給我定罪”
芽美點點頭,她們聯袂做的天衣無縫。復仇令芽美異常興奮,她眼里亮晶晶的,問夜子:“今晚你出去么我在葵屋時刻準備著掩護你!夜子真厲害,如果我有你的那些本事,我就立刻帶上小浩跟情郎私奔。管它什么葵屋和武士家的道義!不就是收養了我們幾年嘛。”
“芽美,今晚連走三家會很累,請讓我安靜地休息一會兒。”夜子靠在美人榻上,這位置正好對著窗外的鯉魚旗。
第二天,旗桿上飄起了五面鯉魚旗。
“好漂亮的旗子。”叮當駐足。鯉魚旗一升,意味著廚房又該包粽子了。她得給杏子帶去些粽葉,好讓她足不出屋也能為廚房干活。
等六月搭船回到日本,明年再過鯉魚祭時,滿城都是鯉魚旗,一定很壯觀。叮當欣欣然憧憬著奈良街景,越想越高興。
*
薛法曹把波斯小王子帶回了長安,京兆尹大喜,哪兒管那小王子是喜是惱,獻寶似的抬去領賞了。薛法曹奔波疲憊,草草飲過一杯接風洗塵的酒,回家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足,醒來時已經是隔日半下午,日影都偏了西。
薛法曹伸個懶腰,在屋里把自己收拾清爽。喚來老仆詢問家中近況如何。老仆拱手答道:“小郎主不在,家中一切照舊。老郎主那邊也是老樣子。昨日京兆尹派人來送了兩壇子御酒,說是分下來的嘉獎,又囑咐我們別叫醒您,公差只管撂下,歇夠再說。”
“御酒好東西,先倒一壺嘗嘗。”薛法曹疏散幾下筋骨,打算到花園子里品酒。
“小郎主,嘗不著了……”老仆為難地朝外一指:“昨日還來了位客人,住、住在咱家里頭不走,把您的酒拿去澆花玩兒了……”
薛法曹向外看去,只見那位唇紅齒白的波斯小王子在向他招手,笑得還挺樂呵:“法曹!你家景色宜人,我喜歡!”
“殿下喜歡,盡可以多住幾日。”薛法曹立刻讓地方,掖上銀袋跨出門檻。腹中饑餓,先找杏子吃幾串團子去。
第十三章
“法曹,你去哪里”波斯小王緊跑兩步,跟在薛思春后面。
“殿下請留步,我去的地方……是花樓。”薛思春客客氣氣地作揖道別。
那孩子一聽是“花樓”,眉開眼笑,躥上去攀住了薛思春的肩膀,毫不忌諱地嚷道:“哪家花樓葵屋嗎法曹,帶我去葵屋!”
十五歲的孩子就懂得眠花宿柳了,這還了得!薛思春不由僵在原地。他攥住波斯小王子的手腕子,把這塊狗皮膏藥從自己后背上剝離下來,問他:“你去過這件事我得寫封信讓使團稟告波斯王,除非殿下肯戒。”
小王甩著胳膊直呲牙,憤憤不滿:“我誠心找你玩,你卻欺負我。還要找我爹告狀!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本王走了,后會無期!”說完,噘起嘴,頭也不回地負氣而去。
走了更好,求之不得。薛思春叫來老仆役,讓他們把波斯小王子的行李收拾齊整送到鴻臚寺。老仆應聲去辦。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拍著腦門折回來:“小郎主,殿下在您書房里翻看過半晌書籍,他挑了本新書拿到客房了。那書也打進包裹送過去嗎”
“什么書”薛思春皺眉,那孩子應該沒有發現他的藏書暗格吧
“咱家畫鋪新印的,前幾天剛剛送來。”老仆回憶一番,描述道:“名字挺長,封皮上生生拐出兩行才盛下,好像是叫‘吾與花魁在葵屋二三事之春眠不覺曉’。俺翻著瞧了幾眼,都是字,連一張花魁繡像都沒配,無甚看頭。”
薛思春頜首,波斯小王大概是從這本書里打聽到了葵屋,先前不一定去過。十五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孩子也該是對小娘子們感興趣的年紀了。既然不是春圖冊子,干脆贈他。薛思春告訴老仆,連書一并收拾好。
牽馬走出大門,薛思春不由啞然。
他家門前的黃土地上,赫然寫著個又大又丑的“鄙”字。波斯小王子手握半截樹枝,正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劃第二個字。薛思春瞧他走筆趨勢,似乎像在寫“視”。
“殿下,您的侍衛呢”他警惕地四處張望,難道他們沒守在門外
“哼,不用你管!法曹是個愛在背后說人壞話的壞蛋,鄙視你。”那孩子寫完字,忿忿然揮著樹枝,大聲宣告:“我鄙視你!”
唉,六月天,孩兒面。小孩子變臉可真快,在牛場時還在口口聲聲說“喜歡你”,回到長安一句話惱了,立刻就喊“鄙視你”。薛思春看著他,心想:“我十五歲時也似這般么”他很快搖頭否定,十五歲,讀書都忙不過來,沒這閑工夫。
“殿下,我送您回鴻臚寺的驛館休息。”薛思春走上前,照舊樣子攔腰將他扛起,不由分說直接安放到馬背,自己隨即認鐙而上。
波斯小王子捶著馬鞍抗議:“放我下去!你敢劫持波斯貴客,大唐天子一定會砍了你的腦袋給我當革球踢!姓薛的,放我下馬!”
“下馬容易,殿下,喊出你的侍衛來。”薛思春雙臂圈住他,牢牢將其囚在馬鞍上,坦言道:“眼下就快到宵禁時辰,天色漸晚,如果不能確認殿下返回驛館的路上安全無恙,卑職萬萬不敢離開。”
那孩子沒搭腔,只嚷嚷要下馬。薛思春怕他沿途再生是非,哪里肯答應。聽說不少番國王室都養著一大批影衛、死士之類的侍從,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薛思春便沖周圍吆喝道:“波斯侍衛,速速現身護送小王子。”
他連喊三遍,只聽到前邊大街上的車馬鈴鐺亂晃,轱轆軋軋碾過地面之聲。薛思春還要再喊,波斯小王子怏怏握拳捶他:“……別喊了,夜游神都快被你喊出來了。沒侍衛。”
“你又偷偷熘出驛館”薛思春無奈地抖韁繩,催馬往鴻臚寺的方向跑。
“能不能別送我回去……那里死了人,我……我晚上害怕,睡不著。”那孩子低聲央求。
鴻臚寺死了人
薛思春驟然勒住馬,詢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波斯小王子連說帶比劃,最后又黏在薛思春胸膛前,死活不肯撒手:“法曹,我不鄙視你了,別送我回去。”
他回到長安那天夜里,皇上賜宴送到驛館為他壓驚。鴻臚寺眾官吏都在席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酒至三更,大家都醉的差不多了,有人攜舞姬去賞月尋樂子,也有人撒酒瘋胡言亂語,被美姬與眾人圍著取笑。一時間,驛館處處喧囂,連馬夫都在抱著酒壇暢飲。波斯小王子喝了不少果子漿,獨自離席到后面出恭去。
轉過游廊,拐角處有位胖老吏坐在石板地上,半靠著紅柱子,似乎是醉倒了。王子好心伸手去推他肩膀:“醒醒,地上濕氣重。”這一推,那老吏竟像宰雞鴨那般折歪脖子,斷頸駭然露出個血淋淋的窟窿。
他嚇得腿都軟了,哆嗦著跑出鴻臚寺。一直在馬廄后頭藏到天亮,他才雇車尋到薛法曹家暫作停留。過了這幾天,小王子仍舊打算跑出城,找賀萬牛,住牛場。
“驛館有殺手……我還不想死,嗚嗚。”
“別怕。”薛思春拍拍他的肩膀,這孩子尚在瑟瑟顫抖。薛思春想了想,打馬轉向京兆尹家,意欲將波斯王子安置在那里。鴻臚寺再出兇案,他得找京兆尹好好談談。
京兆尹正吃晚飯,見薛法曹領著波斯小王子進門,他忙不迭將兩人帶進內室:“思春啊,你在哪里找到王子的殺命官虜王子的犯人也逮著了原說讓你歇夠了再出城去找……找的越久越辛苦,咱們京兆府拿的獎賞也越多嘛……”
寺卿一夜喪于非命、王子失蹤,京兆尹認定這殺手的目標是波斯王子。
薛法曹疑心葵屋的江戶川夜子在復仇,可是,據京兆尹所言,死了的三個人里,只有一人曾丟失魚袋。而另外兩個人跟葵屋的夜子毫無關系。如此看來,刺殺波斯王子這假設更不容忽視。薛法曹坐在胡凳上,不敢妄斷是非。
“先審葵屋。”薛法曹向京兆尹問清楚兇案始末,又問葵屋有無異常。
“查過了,一切正常。”京兆尹捻須道:“所以本官認為,有人意圖謀害波斯王子。”
波斯王子在一旁勐點頭,纏著薛法曹的胳膊,要求京兆尹派他保護自己。京兆尹看看薛思春不清不愿的模樣,再看看與他額外親近的波斯王子,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思春啊,附耳過來。”京兆尹竊語道:“斷袖這種事……橫豎你不吃虧!我看他眉清目秀,不輸長安娘子。”
“頭兒,秋后獵鹿,送您百斤鹿肉,外加兩張糅好了的熟皮子。”薛法曹果斷行賄:“只求一件事,別派我去。”
“行!”京兆尹滿面笑容應允下來。他右手亮出一塊金燦燦的小元寶,對薛思春說:“京兆府管啥長安城與京畿二十三縣!波斯王子人在長安,思春身為法曹,當管!本官就派你去。”
波斯小王子站在京兆尹身后,得意地晃了晃自家荷包。他也果斷行了賄,直接送黃金。
“……殿下,我鄙視你。”薛法曹瞪他一眼,后半句說的字正腔圓。
他伸手摘下京兆尹墻上掛的劍,轉身就走:“頭兒,剛才出門沒帶刀,寶劍借我用用。今夜查案若把它使斷了,不賠。”
“我也去!”波斯小王子三蹦兩跳躥到了薛法曹跟前。
*
京兆府,慎獨閣,燈影憧憧。薛法曹聚精會神翻閱京兆尹日前所錄口供,他手邊還放著成疊的文書,皆是鴻臚寺舊檔。桌上擺了三籠包子,一壺釅茶,混著案牘中一行行油煙墨的香氣。
“唿——查案原來如此無聊啊,早知道就不跟來了。”王子趴在書堆里,有點失望。
“趕緊寫,我快看完這些了。”薛法曹頭都沒抬,催促他快些。
波斯王子抓著筆,在紙上繼續寫他們波斯使團里的所有情況。那字歪歪扭扭,堪比螃蟹爬過,時不時還夾雜幾句薛法曹看不懂的文字。寫到不耐煩處,他把筆一扔,抽出整張白宣鋪平,專心折起紙鴿子來。
“太麻煩了,法曹,設個陷阱等他們再行刺時一網捕全吧!”他沖著紙鴿子呵一口氣,瞄準窗戶,揚臂讓它滑翔過去:“哈哈,快看,它飛的多穩!”
薛法曹放下口供,嘆道:“的確有點兒麻煩。”
葵屋的口供,一絲破綻也無……連那三位死者之前的一起鴻臚寺兇案,都跟葵屋沒有分毫瓜葛,京兆尹按照苦主失銀的數目,把它定為入室劫財行兇了。薛法曹心知時日已過,再難從現場查出些什么。
他思索片刻,問王子是否愿意設個陷阱:“……很簡單,明日我送你回鴻臚寺,告訴他們你安然無恙。夜里,我躺在你榻上,你住到京兆尹家。如果有人行刺,伏兵就能抓獲真兇了。”
“塞個枕頭在被窩里假扮本王,法曹同我一處睡。”他覺得這陷阱比查案好玩許多。
“再議。我們現在去葵屋。”薛法曹灌下兩杯茶。哪怕葵屋所有人都在說謊話包庇兇手,至少杏子會對他講些實情。
那孩子聞言,興致勃勃擲出他手里的紙鴿子,歡唿道:“太好了,我要去見丸尾小九!”
“丸尾小九”薛法曹翻開口供,迅速找到它。這名字屬于葵屋的賬房先生。
“對呀!你書房里的書,你倒沒看過么小九就是寫‘吾與花魁春眠不覺曉’的人!我喜歡他!”波斯王子催促道:“法曹快走,我要問問丸尾小九,夜子花魁和她的情郎李畫師在天各一方之后,到底有沒有終成眷屬。”
薛法曹松了一口氣,邊推門邊說:“我很高興你喜歡他。”
*
月色皎潔,葵屋幾十幅鯉魚旗飄揚起伏,格外醒目。
薛法曹和波斯小王子坐在廳中,一個在等杏子,另一個在等賬房。屋主欠身不語,自去后面尋人。波斯小王子頭回進花樓,看什么都新鮮。薛法曹提醒他:“見過賬房以后,我找線人探消息。你必須跟在我身邊,寸步不許離開。而且,談話中決不能透露你的身份,記住了嗎”
“懂!書里說,逛葵屋的客人為了隱瞞身份,一般都用假名字。”他眉飛色舞,指著自己說:“我化名催文太郎,怎樣專門來催小九寫下文!”
薛思春點頭道:“催文君,還不錯。比我的好多了。但……你是波斯人,卻起個東瀛名字,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化名。”
“……波斯名字太難記,我要讓小九記住我!”他心潮澎湃,立刻又換上個新化名:“崔文,波斯商人愛用中原名字。”
賬房未到,叮當先到了。她朝薛法曹行禮,惴惴不安奉上一碟果點。
“杏子呢她該在我家里當廚娘做和果子。一個多月還沒辦妥離開這里,莫非屋主為難你們”薛法曹扭頭向門后看看,沒看到杏子的身影。
叮當不敢抬頭,慢慢解釋:“思春君,杏子她……她已經隨高麗商隊北去了……到達高麗之后,杏子將直接從那里渡海回故鄉。杏子說,她欠您的錢,一定加倍奉還,請您寬限些時日。明年日本商隊抵達長安的時候,您會收到本金與厚利。”
坐在思春君旁邊的那孩子眨眨眼,他察覺到了,法曹臉色越來越平靜。
他認識的薛法曹,被糾纏會無奈,解九連環很認真,查案子翻案卷十分專注,想事情時眉頭微微皺著,比金吾衛先射中了野兔時嘴角也有笑意。雖沒見過他開懷大笑或嚎啕大哭,小表情并不缺。現在是怎么了平靜到面無表情的法曹,怎么了
叮當俯身拜下去,口中連稱感謝:“思春君的恩情,我和杏子永世難忘。”
“些須小事,何足掛齒。”薛思春虛扶她一把,說:“辦完差回家沒見到杏子,我心里就有這準備了。走便走吧,思春君是三月來賞花的游人,杏子是枝頭迷住我雙眼的花。花開有時,花謝有期,我們曾經談到過。”
“思春君……”叮當過意不去,把那碟和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您請用,它們是……是叮當特意為思春君新做的和果子,聊表謝意。”
思春君啊對不起了,債務明年還,吃完杏子為你做的點心就趕緊走吧!叮當默念。
薛法曹端詳片刻,每一枚都很精致。他提不起食欲,順手把瓷碟遞給身旁那孩子,讓他嘗個新鮮。叮當低著頭不敢阻攔,只聽見思春君對她說:“叮當,以后喚我法曹。”
“您還有何吩咐”叮當想盡快離開這讓人心中不安的大廳。
“叮當,講講最近發生過什么,關于葵屋的花魁們。”薛法曹問。
叮當搖頭道:“我在廚房干活,早出晚歸,廚房以外的事全都不知道。說起花魁,能告訴您的實在不多:快到鯉魚祭了,同往年一樣,夜子花魁和芽美花魁曾特別關照廚房,做一批可愛的鯉魚點心供應客人。”她指指薛法曹身邊的波斯客人,他正捏了枚面魚往嘴里送。
“哦……你下去吧。”他擺手屏退叮當。正如京兆尹所審,葵屋一切正常。薛法曹暗嘆,這一趟恐怕問不出什么所以然了。
他緘默良久,連波斯王子跟賬房的交談都沒聽進去半句。只覺耳邊嘰嘰喳喳鬧麻雀一般。等賬房走后,那孩子吃完碟子里的點心,把他認為味道還不錯的一種豆沙糕掰下半塊,遞到薛法曹嘴邊:“法曹,你嘗嘗。”
“太甜膩。”薛法曹推開他的手。
“不甜,我親口嘗過。”他又遞。
“不甜太寡淡。”薛法曹起身掃一眼葵屋來來往往的賓客,各路賞花人依舊在。
“法曹,天晚了,我們回去睡覺吧。”他咽下最后半塊點心,攀爬到薛法曹背上,湊在他耳邊小聲說:“法曹不開心么我陪你過夜,給你唱波斯小調。怎樣,我這朋友仗義吧”
“好,回去睡覺。”薛法曹應允。
叮當一路跑進昆侖奴的小屋子里,氣喘吁吁直撫胸口。她緩上氣,問杏子:“真不去嗎不去悄悄看一眼思春君嗎”
第十四章
小屋內空無一人。案板上滿是糯米粉,三五團餡料都快晾干了。
叮當沖進去,撩起布簾子朝臥房看了看,杏子不在。急死人,叮當一摔簾子,慌忙出去找:“杏子,思春君要走了,你在哪里呀”
叮當跑出院子踮腳張望,終于瞧見遠處粉墻底下有個身影,淡黃衣裙,正踩著木椅扒墻頭。
“杏子……你害我好找!”原來她已經在墻后悄悄守著思春君了。叮當抬手擦擦額上細汗,跑過去一起踩上椅子。
這位置剛好能看見葵屋大門口一隅,杏子牢牢盯著往來的賓客,雙眼一眨不眨。門前的幾盞彩燈搖搖晃晃,暖色光暈把客人的臉都映模煳了。
叮當小聲問:“還沒看見嗎”
杏子搖頭道:“沒。”
兩人繼續扒墻頭。叮當一邊看,一邊長吁短嘆,把她在大廳所見所聞全都講給杏子聽。正說著,門口又走出來兩位客人。杏子的腳尖一下子踮起來了,繃得能去跳胡旋舞。
“是思春君!”
離得太遠,看不清側臉。只見思春君與一名少年勾肩搭背走出葵屋,似乎還在談論些什么。門旁邊馬尾一甩,二人蹤影全無。
還沒來得及認真記下這個側影,他們便消失在視野外。
又停了半晌,夜風吹得身上直發涼。叮當推推杏子,勸她說:“杏子,看不見啦,我們回去吧。難道你要杵在這里過一整宿小心變成望夫石。”
杏子揉揉發酸的眼睛,腦袋枕在墻頭,辯道:“人都走遠了,怎么看我在看星星。”
“唉,在看牛郎星和織女星”叮當也趴在墻頭望天,漫天繁星璀璨,著實漂亮。怪不得說春夜里最適合觀星。
她陪著杏子發了會兒呆,忽然感悟起來,扭頭問杏子:“織女真的愛牛郎嗎故事里講,牛郎偷看一群仙女洗澡,悄悄藏起其中一人的裙子,讓她沒法飛回天上去。織女無路可走,只能跟他成親。所以……牛郎和織女,一開始根本就不相愛吧”
“如果不是牛郎那個色鬼偷窺,織女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后來王母把織女救回天宮,織女竟然為牛郎哭泣……竟為他哭!真是不可理喻。”叮當伸手指向天空中明亮的星河,皺著眉,大為困惑:“更不可理喻的是,烏鵲被他們感動了,每年搭起鵲橋讓兩個人私會。”
“為了這個完全不可理喻的荒唐愛情,我們每年七月七還得穿針乞巧。”叮當憤然抱怨道:“每次穿針我都是倒數第一,什么賞錢也賺不到,白白扎痛手指。太郁悶了。”
杏子報以微笑,拍了閨蜜兩下以示安慰。她望著星星,牛郎星和織女星,傳說中浪漫、完美、忠貞不渝,沖破了天人界限的愛情。誠如叮當所疑惑的,那真是一段刻骨銘心之戀么
“……希望掃帚星今年可以撞上牛郎星,撞到它灰飛煙滅,粉身碎骨。”叮當尚在替織女傷春悲秋:“阿彌陀佛,織女姐姐好可憐,被人騙了,還以淚洗面。”
杏子看她念念有詞的樣子,笑道:“你這么恨牛郎”叮當點頭稱是。她恨牛郎,更悲織女,怒其不爭。杏子趴在墻頭,幽幽開口說:“屋主授課時曾提到:子曰,食色性也。”
“色字是人的天性,男人是,女人也是,所以屋主告誡我們萬勿倒貼小白臉。叮當,你知牛郎使了花招,又怎知織女不為一個色字呢天宮萬年寂寞,怎及地上一日歡情。”男歡女愛,無人能夠抵擋吧,即便是天上的仙人。
“歡情有什么好的如此庸俗。”叮當不贊同。
“去,不開竅的小丫頭。你清高,我庸俗,行了不”杏子推開她,獨自回味那日撲進思春君懷里的感覺。假如把那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放在心里好好經營下去……
可恨她是個庸俗的人,有個庸俗的愿望——回到日本。為此,她對思春君做了很庸俗的事。
“杏子,舍不下就去找他吧!”叮當站在野草叢中,扯扯杏子的裙角。
“連牛郎織女這樣流傳久遠的故事都不算是純潔的愛,我跟思春君又算什么呢他會忘記我,我也會忘記他。”杏子深嘆一口氣,臉頰貼在青磚面上。磚都被捂熱了,像思春君的懷抱。
思春君,杏子不會忘記你。
*
波斯小王子賴在薛思春房里過了一夜。一床兩個被窩,睡得香甜。
他在內,薛思春在外,枕邊還擱著葵屋賬房寫的艷情冊子。薛思春歇足了時辰,并無睡意,斜倚床頭讀完了那本書,一個人閉眼想心事。
按這本艷情書里的情形,他對葵屋,一開始就估量錯了——那里講究有的放矢,連如何微笑與如何哭泣都被精心設計過無數遍,招招皆能迷惑客人,比最厲害的獵人搭弦放箭還精準。夜子獵中了她的情郎李畫師,而杏子獵中了他。
吾池杏子……忘記她吧。
“法曹,跟我回波斯……”小王子睡相很好,說夢話的時候也沒伸胳膊踢腿。
薛思春笑笑,替他撥開額前亂發。這孩子也不容易,千里迢迢跑到長安,與其說是使者,倒不如說是他父王扔給皇帝的質子。貴為王子,肩上的擔子自然比普通孩子更重些。
因此這孩子才額外貪玩吧趁著在長安不受波斯王的約束,趁著還未弱冠,趁著還有命,好好玩個痛快。將來不能肆意玩鬧時,好歹還有一份寶貴的記憶。
“辦完鴻臚寺案,我抽出一天帶你去打獵。”薛思春在他耳邊輕聲說完,躺平寐了片刻。
第二天,法曹帶人去布陷阱。小王子好奇地跑前跑后,一會兒去扯麻繩大網,一會兒又伸樹枝試驗屋門口的機關是否靈敏。
“殿下,請別弄出太大動靜,敵人會有所警覺。”薛法曹把他按在椅子上,不許他搗亂。
波斯小王子很興奮,挪椅子同薛法曹并排坐好,對著庭院中奮力挖坑的金吾衛們指指點點,“晚上我也要來觀戰!”
薛法曹搖搖頭,告訴他使詐不易,也許守上十天半月都沒收獲。波斯小王子聞言大為失望,他棄下網繩,一心一意纏著薛法曹說起波斯語。
京兆尹見了這一幕,臉上浮起的笑容實在有些意味不明。他踱著方步走過來,噓寒問暖獻殷勤:“殿下,昨夜睡的可好”
“本王十分滿意。”波斯小王子贊道:“法曹家處處奇花異草,比驛館還漂亮。如果床板再多鋪幾層席子、鋪軟和些,那就更好了。”
“殿下,硬鋪對嵴背有益。殿下正在長身子,多睡硬榻為妥,免得睡駝了嵴梁骨。”薛法曹順手在他嵴梁上劃過,指尖幾乎一直劃到尾骨去。
他本無意,波斯小王子卻激靈靈打了個哆嗦,整個后背像被火褶子灼過一條線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小王子“噌”一下站起來,吱唔著“口渴”,大步跑去屋中尋水喝。
王子一走,四下都是自己人。京兆尹的胳膊肘慫向薛法曹,問他案子進展如何。
“無非還是兩種可能,其一,有人妄圖刺殺波斯王子,我們在這里設埋伏死守;其二,葵屋的夜子花魁尋仇,我們在鴻臚寺卿家設埋伏死守。”薛法曹彎下腰,就地畫出個示意圖。
京兆尹伸腳探靴,抹掉圖上的“夜子”二字,直言道:“你設錯地方了,這一位官員已經死在殺手的刀口下。既然要設埋伏,干脆多調幾隊人,把鴻臚寺大小官吏全都保護起來。”
“一戶足矣。”薛法曹笑著說:“假如我安排人去告訴那殺手,該殺的污吏還活著……她會想法子出來補上一刀。”
京兆尹撫須嘆道:“兵不厭詐。思春啊,結案之后,本府尹請客,犒勞大伙!咱們到葵屋好好撮一頓,震懾震懾她們。這次吃火鍋!”
“餛飩吧,隨便找個小攤子。”薛法曹向后一仰,躺在椅背上,瞇縫著眼睛看日頭。陽光有些刺人眼,外頭有淡淡的幾層光輪。這情形七年前也出現過,是七月初八的午時一刻。姨父賀博士說,它叫日暈。這么多年了,薛思春依舊記得一清二楚。
記性太好很煩惱。對薛思春來說,這意味著,他想忘記一個人,卻永遠也忘不掉。
有鹽小杏子,東瀛人。
*
這天夜里月輝很弱,樹影灰蒙蒙的。
夜子站在床前,伸出袖子去分辨月色深淺。樟木箱開著,里面有一疊新裁的棉布衣裳,深藍色、茶色、淺灰色。她緩緩轉身,雙手捧出淺灰色寬腰帶大禮服,一層層穿好。
夜行衣,是為了更好地融進夜色里。只有新手偷兒初入江湖、兩眼一摸黑才會把自己裹成黑炭一樣,精明又專業的忍者和武士們決不濫穿黑衣。夜子系上紐袢,打開了她的柜子,取刀、走人。
她是只靈敏的灰蝴蝶,兩袖飄展,腳步輕盈。披帛與裙擺囂張飛舞,倒不像是出門索命的殺手,像劍娘,像平日里站在葵屋的臺子上,默默數著鼓點騰挪,躍起又落下。彼時她奔向客人,此時她奔向仇人。聽說那惡吏未死,夜子想趕在鯉魚祭之前了結他的老命。
寺卿房頂上橫七豎八埋伏著金吾衛,黑衣打扮。被月光一照,他們的身影更加醒目。
夜子攀住墻外的老楊樹,暗里輕嗤:“這樣的月夜,該穿灰色呀……”
原來是個陷阱。夜子松開樹干,打算原路返回。冷不防面前樹枝亂顫,橫空斜刺出一柄刀。夜子一愣,那刀便轉了刃口迎面噼來。她慌忙拼硬力使到去格,兩片寒刃撞上,悶擦一聲,生生擦出幾點火星子,震得她虎口發麻。
“唿!”樹葉中傳來哨聲,埋伏于屋檐上的那些金吾衛紛紛爬下梯子往巷中跑。
又一刀挾勢而至,直壓夜子刀嵴。薛法曹左臂勾挽著樹杈,探出半個身子,笑吟吟問她:“夜子,我的裁縫人不錯,活計也好。現在推薦給你,如何”
他穿了套貼身獵戶裝,褐色葛布混織墨綠葉子紋,比夜子更適合待在樹上。
“可惡!”夜子慌神的瞬間,一個躲閃不及,竟被那刀砍中右臂。她不敢戀戰,飛身躍下老楊樹,眨眼間憑著輕巧的身手消失在一片灰蒙蒙夜色之中。
“追!”薛法曹隨后跳下樹杈,揮刀命人跟上。
一隊彪形大漢,怎及夜子翻墻越戶輕便靈活。才轉了三四條巷子,她后面只剩下薛法曹一人勉強追得上。夜子咬咬牙,拼命再繞兩條小巷甩開薛法曹,朝著遠處高高矗立的鯉魚旗桿狂奔。
她翻過墻,從窗戶跳進芽美屋中,直接滾在地上不動了。芽美嚇一大跳,險些尖叫起來。
“芽美,快……拿出你私攢的那些耗子藥!我知道你藏了很多!方才不慎落入圈套了,法曹馬上就會追到葵屋。”夜子捂住傷口,不停喘氣:“快拿耗子藥,讓我吃掉!求求你,為我調一碗蜜水和毒藥。我寧可死在這里,也不想過堂受審。”
“夜子、夜子,振作!你別怕,還能逃跑,還來得及!”芽美不知哪里來的蠻力,硬是拖著夜子把她拖進里間。她雙手顫抖,從瓷枕內摸出一個紙包,那是她預備毒死鴻臚寺仇人所攢的耗子藥。
紙包打開,烏黑細粉溶入酸梅湯,一點都看不出異常。
芽美蓋上碗蓋,匆匆去找杏子。她只有一個念頭:杏子能阻止思春君的腳步。沖到昆侖奴的小屋,她拍門厲聲唿道:“杏子!”
“芽美姐姐”杏子睡眼惺忪。昆侖奴正睡在地鋪上打唿嚕,因他啞巴說不了話的緣故,那咕嚕聲聽著極其怪異。她看看外面,天還黑著。
屋門一開,芽美迫不及待把杏子拎到外面。兩三句話交待完畢,她只用了一個理由便說服杏子去辦這趟差:“吾池杏子,如果你背棄替大家報仇雪恨的夜子花魁……想想你長眠異鄉的父母和弟弟吧!你獨自跑回日本逍遙,他們在長安地下睡不安寧!”
杏子揉眼猶豫道:“思春君恨我騙他。這樣貿然出現,能行嗎”
“管不了那么多,只需要拖延思春君一小會兒就行了,喝碗湯的工夫足夠!姐姐保證!”芽美把托盤放在杏子手中,催她快去:“攔下思春君!請他喝口酸湯解渴……夜子很快就能逃到安全的地方,拜托你!她連命都舍下了,有良心你就去!”
“我去,為了父母和弟弟,為了夜子姐姐。”杏子接過托盤,腦子里渾沌不堪。
“給思春君奉上這碗酸梅子湯。姐姐相信你能做到,杏子。”芽美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帶上石板甬路,和聲細語開解她:“你知道么夜子剛才在屋里取了很多暗器,全都涂著毒藥,打算一拼死活呢。你攔下思春君,等于是為他好吖……若喜歡他,就拖延住他,別讓他追上夜子……捕拿逃犯這種賣命的事,留給衙役們白天去做。”
杏子點頭,加快步子往門口走。
一定要攔下思春君……
“去吧,用你蜜糖一般的笑容,為他奉上這碗毒湯。”芽美佇立在旗桿下,望著杏子走遠。
鯉魚旗的影子投在地上,重重疊著。夜很深了。
第十五章
杏子站在葵屋門口,心中十分焦急,不停朝巷口張望。思春君為何還不出現可千萬別跟夜子姐姐打起來,萬一中了夜子姐姐的飛鏢,他會被毒死……
遠處隱約傳來一陣說笑聲。杏子忙探頭,只見巷子里走進五六人,個個高鼻深目、藍眼卷髯,像是往返于長安和西域之間販賣絲綢、瓷器、地毯等貨物的胡商。
“貴客,請里面坐。”等他們走近,杏子略欠身,往旁邊讓了讓。
那群胡商似乎語言不太通,停在門口嘰咕一大串胡語,叫杏子和迎客的侍女聽得云里霧里。杏子試探著又問了一句:“波斯人回鶻人吃飯過夜”
“波斯!”為首的胡商聽懂這兩個字,忙比劃了個舉杯喝酒的動作,卷著舌音問:“酒”
杏子和迎客侍女連連點頭,一點兒都沒走錯地方,葵屋賣酒。迎客侍女滿臉堆笑,想把他們請到廳中去,見胡商還在交頭接耳說些什么,便陪立一旁,靜候他們說完。
領頭那位胡商指著杏子手中所托漆盤,嘰里哌啦對其余幾個初來乍到的胡商說:“這就是長安!瞧,酒娘都站在街上,端著酒任由客人品嘗,分文不收!”
“真的不收錢”其中一人躍躍欲試。
“不收錢!天朝上國!”領頭那胡商一付資深長安通的模樣,瀟灑地捋捋胡須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帶你們逛西市,整排的酒肆一家挨一家嘗過去,只怕沒嘗完就醉成了爛泥。”
杏子無暇顧及這些胡商,她踮腳望向巷口,盼著思春君快些出現。
手中的托盤忽然一輕,酸梅湯被胡商端走了。杏子“呀”了一聲,想討回為思春君準備的酸梅湯,又覺得這樣做實在失禮。只能悄悄對身邊的迎客侍女說:“幫我端碗飲品。隨便什么,只求快快拿來,拜托……”
那胡商嘗了一口,呸呸連吐,大聲沖杏子抱怨酒味太怪。
另一個胡商面露疑色,從他手里接過酸梅湯也喝上一大口,咂咂嘴,品評起來。
杏子聽不明白胡語,對他們又是微笑又是哈腰,伸臂做手勢請這群胡商到里面點酒。可惜誰也聽不懂誰,轉眼工夫,那碗兌著耗子藥的酸梅湯就被這群胡商嘗到只剩下淺淺一碗底。
“沒有三勒漿好喝。”高個子胡商把碗放回托盤。
“……太酸了,還有一點苦澀。”矮胖胡商搖頭,表示他不喜歡。
“也許這是長安最新興的口味!”領頭那胡商指向葵屋的招牌,說:“這地方很有名!”
“我好像……不太習慣長安新興的口味……”最瘦的一名胡商捂著胃,嘴角直抽。
他還沒說完,干嘔了幾下,一口鮮血溢出來,兩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
凡是飲過那碗毒湯的胡商,一個也沒能逃出厄運。有口吐白沫的,有嘴唇發青的,還有四肢抽搐個不停的,撓地抓土,橫七豎八躺倒一片。
屋主聞信趕到門口,見此情景險些暈厥過去。
“去請官府里的人來處置,這事跟我們無關,速速拴上門。”屋主穩一穩心神,扶住磚墻,打起精神指揮眾人善后:“都進去伺候客人,誰也不許對客人提起外面的變故!”
這些胡商還沒進葵屋的門就死了,自然與葵屋沒干系。屋主瞥了杏子一眼,讓她也進去。
杏子雙腳發軟,十指攥著托盤邊緣直哆嗦,哆嗦得托盤里的瓷碗也跟著抖。她邁不開步子,顫聲告訴屋主:“他們、他們剛才喝了一碗酸梅子湯……”
屋主沖到杏子面前,拿起空碗嗅了嗅,嗅不出異常。她拍拍杏子的肩膀,安慰她說:“杏子,別害怕。這些胡商的生死與你有什么關系即使我們的飲品出了差錯,頂多也就是鬧肚子而已。已經派人找巡夜的官爺去了,葵屋對他們很仁義。”
杏子這才從驚慌中緩過來,芽美花魁給她的酸梅子湯肯定沒問題。她邁腿往門里走,踩棉花似的,一步一晃。晃了三五晃,聽見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葵屋謀財害命!”--思春君來了。
薛法曹站在不遠處,胸口劇烈起伏著,氣息尚不勻稱。他追捕夜子追丟了,打算先到葵屋找尋,一拐入巷口竟看到這一幕……別對他說地上躺著抽搐的那些人是醉漢,法曹辨得出這是中毒所致。
“法曹大人,葵屋還沒接待這些胡客。”屋主走上前,施禮道:“我已派人報官。”
杏子不敢轉身。處理門口這起事故足夠拖延思春君了吧思春君不一定能看清楚圍在這里的侍女都有誰……趁夜色、趁混亂,還有機會抽身。她踉蹌奔向大門,試圖躲進陰影。
薛法曹匆匆掃一眼周圍痕跡,讓屋主看管好閑雜人等:“留在原地。違令者嚴懲不貸。”
他再無別的廢話,徑自入內去找追夜子。路過杏子身邊時,半步都沒停留。
然而杏子心里更慌亂了,分明感受到兩道目光剌剌落在她臉上,直接看穿了她的小心事。眼見思春君大步離去,杏子顧不上許多,高聲喊他:“思春君!請等一等!”
“本官正忙。”薛法曹轉瞬消失在假山石后。
“思春君!”杏子暗唿糟糕,拔腿要抄小道往夜子花魁屋里跑。屋主見了,忙令旁邊的護院拉住她。薛法曹下令不準亂動,怎能讓杏子跑開
護院一左一右扯住杏子的袖子,杏子心焦,一邊喊“他不能進去”,一邊甩袖子,竭力掙扎。拉拉扯扯中,杏子的上襦幾乎被護院蠻力扯拽脫落,雪白肩頭裸在眾人眼中。
“放開我!”杏子扭頭去咬那護院的手腕子。護院豈是吃素的,沒等杏子咬住,就扭住她的胳膊別到背后,一手扯過披帛要捆。
昆侖奴嗚嗚哇哇叫著,勐地推搡開那兩名護院,自將杏子箍在懷里,替她披好衣裳。
“瓦當,你去攔住思春君!”杏子別無它法,連聲喚昆侖奴。
昆侖奴沒挪腿,雙手卡在杏子腰間,對她搖搖頭。
約摸過了一刻,巡夜的金吾衛趕到葵屋。緊接著,大夫也提了藥箱和仵作結伴而來。杏子一心全系在夜子那邊的動靜上,唯愿夜子早早逃遠,別跟思春君打斗。
再過半刻,思春君重新出現在她的視線內。夜子花魁跟在后面,盛裝高屐。
“夜子你的手臂怎么了……”屋主面露詫色,鮮血染紅了夜子的半幅櫻花袖。
“法曹已應允給我一個痛快的了斷,請替夜子照顧孤苦伶仃的小茂,媽媽桑。”夜子遞上懷中金匣,將弟弟托付給屋主。她仰起頭,回望半空中飄揚的鯉魚旗,輕聲道:“鯉魚祭之時,替夜子燒一份紙錢吧。家仇已報,夜子再無遺憾。”
夜子緩緩屈膝探足,纖瘦的足弓露出裙外,白璧無暇。漆黑高屐隨之劃出小半個弧線,落在左足正前方,恰成一條線。這種特殊的步子被稱為高屐緩步,令人行走時格外婀娜多姿。
高屐,花魁才有資格去穿它。夜子搖曳行至屋主面前,彎腰褪下木屐,赤腳站著說:“還給您……夜子終于不再是花魁,永別了。”
“你是武士的女兒,怎能!”屋主默默拎起高屐交給身邊的侍女,嘆道:“枉我栽培你成為花魁,原以為武士家的孩子更懂得隱忍,更有韌性。”
夜子笑了:“真正的武士必定以仇敵之血來飼養嗜戰的刀刃呀。”
薛法曹抱臂立在一旁,耐心等夜子向屋主交待后事。仵作跑進來對他耳語幾句,把那空碗呈給薛法曹看。銀針已經發黑,酸梅子湯驗出含毒。
“所幸胡商飲用較少,中毒不深。”仵作揩凈銀針,指著杏子說:“她端來的酸梅子湯。”
薛法曹愣了一下,轉向杏子。杏子臉色煞白,那湯竟然有毒!如果真被她奉給了思春君止渴……杏子不敢再想,結巴著說:“芽美花魁讓我在這里等候您,我沒、沒投毒。”
他看看昆侖奴懷中的吾池杏子,沉下臉揮手道:“把她帶走。”
*
大牢絕不是個好地方,連空氣都透著一股子陰寒。薛法曹倚在鐵欄上,背對牢中人。
“餓嗎”他問。
“不餓。”杏子蜷在草席一角,盯著稻草發呆。險些親手毒死了思春君,這是夢吧早晨就會消失吧芽美姐姐沒有投毒吧這個復雜又險惡的世界是夢……全都是夢……
“冷嗎”他繼續問。
“不冷。”她抱緊膝蓋,忍住哆嗦。
“渴嗎”他重重嘆氣。
“不渴。”她瞧見草席旁邊擺著半碗水,碗沿滿是泥垢。
“怕嗎”牢門鑰匙就捏在他手里。
“不怕。”墻角有只老鼠囂張竄過。
“騙我很好玩嗎”薛思春問。
第十六章
“嗯……”杏子小聲回答:“您那么有錢,不介意這一小筆吧杏子明年加倍奉還。”
“想回故鄉”他踢了踢鐵欄,腳后跟磕得微微發痛。
“對不起,思春君,我想回去。”杏子從破草席中抽出一根草稈,在潮濕的墻壁上畫出幾朵櫻花形狀。等回到奈良,她身為貴族之女,全部的生活將重新來過。沒人知道葵屋這段往事,就像來年春天櫻花會重新綻開,一切都是嶄新的。
杏子拈著草稈,對墻感慨道:“在長安,我如秕草。在奈良,我如春日之櫻。”
“櫻花么”薛思春轉過身,胳膊肘撐在橫欄上。眼前人縮肩蜷腿,可憐兮兮。牢中為防止女犯們尋短見,簪釵等物都已除去。杏子滿頭青絲披到了腰間,幾乎裹住身形。看著不像是春日里的櫻花,更像冷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花枝。
薛思春望著杏子的背影,帶笑問她:“你們奈良有句話——比起櫻花,團子更好。吾池杏子,你扭頭看看我,思春君難道還不如一串團子嗎”
她回頭,看見思春君指上銅圈飛旋,他在繞鑰匙玩。
“比起團子,大牢鑰匙更好。喏,想要嗎”薛思春伸平胳膊,把鑰匙遞進牢內。
杏子小心翼翼打量著這位薛法曹,他面色的確友好和善。杏子站起來,猶猶豫豫走上前,不敢去抓銅鑰匙。薛思春只管把鑰匙晃得丁當作響,勾起手指戲道:“日本商船五六月間便起錨乘風回東瀛了,而審一件案子快則三五日、多則一兩年,清白人也得等著。我看葵屋這樁事多半會拖到秋后……你不擔心錯過那趟海船”
“您特意來放我出獄”杏子低著頭,小手去碰黃銅鑰匙。
“且慢。”鑰匙嘩啦啦一陣響,薛思春反手將它們攥入掌心,壓下聲音說:“小杏子,想出獄很簡單,過來賄賂本官……本官即刻判你無罪釋放,一天也不耽誤。至于如何賄賂……你懂的,嗯”
杏子訕訕收回右手。還能怎樣賄賂,以色侍人唄。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十指絞著裙帶,開口輕聲道:“我已經離開葵屋,一無錢財,二不賣笑,無物賄賂您。如果錯過今年的海船,杏子安心等明年。如果不幸錯過明年,那后年再回故鄉吧。”
“如此甚好。后年臘月開審,可等得”薛思春收起鑰匙。
后年臘月開審,須得大后年夏天才能乘風出海。只見杏子緊咬嘴唇,小拳頭都攥起來了。他心里窩著的那點兒脾氣總算平了下去。
薛思春隔鐵欄桿伸手揉揉杏子的頭發,溫存笑道:“吾池杏子,逗你玩的,莫委屈。”
杏子揚臉,眼中重新煥發出光彩:“明天過堂,對么杏子知道思春君是好人。”
薛思春擺擺手指,搖頭道:“我不過問此案,避嫌。明日幫你敦促他們盡快處理。杏子,你放心,買賣不成交情在,你我好歹認識一場,大家依舊是朋友。”一句朋友,他淡然撇過舊事。
“朋友”
“對,朋友。”薛思春站在牢門外,坦言:“從小到大,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也曾想過將你養在家中陪我消遣尋樂子解悶。實不相瞞,今晚在葵屋見到你時,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脅你就范,如何讓你乖乖去當廚娘……本法曹除了偶爾倒霉,沒吃過虧!焉能輕易放過你這謀財小杏子”
他抿嘴笑道:“杏子若落在我手里,不管它是四月青杏、六月黃杏,不管是酸、甜、苦、澀,不管杏仁有毒、無毒,本官絕對要將它剝皮吃凈,以解此恨。”
杏子不由打了個寒噤,信誓旦旦保證說:“多謝思春君饒過杏子,銀錢一定加倍奉還。”
“不必,一分二錢的薄利即可。”他講明利錢,自嘆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長安的沃土只適合牡丹,櫻花本該扎根東瀛。回去找你的親人吧!祝一路順風。”
薛思春拱拱手告辭。他才邁步走到女監大門臺階,又折了回來,扣著牢門對杏子說:“別吃牢里的霉米飯。我會派人給你送一日三餐。”
他從腰里解下個小錦袋,穩穩拋到杏子手中。白天哄波斯小王子玩耍時,曾在西市買下各式飴糖裝進袋子里,這會兒正好留給杏子。叮囑完牢中飲食,薛思春轉身走了。頭也沒回。
杏子打開糖袋,往嘴里塞了一顆。思春君說“大家還是朋友”,值得慶賀之事啊。
不知怎的,她心里隱隱覺得苦,連舌上也苦起來。分明是糖,卻嘗不出甜味。
杏子又塞一顆,仍然不甜。一時任性,她從錦袋內抓出大把五顏六色的糖塊,一股腦全都含進嘴里去,倔強地大嚼兩下:“我不信這么多糖還不甜!”
“咯嘣”,杏子咬到了硌牙硬物。
又涼又硬,不像是塊糖。她忙攪舌將那東西吐在手心,原來是枚金指環。思春君落下東西了……杏子拿手帕將指環擦凈,舉在眼前細看。它沒鑲寶石,也無紋飾,黃澄澄一只素戒指,只在里頭刻了幾道花紋。
杏子瞇起眼,詫異這枚戒指圈兒怎么如此小巧。她試著將小指伸進去,略顯松。換到無名指上再試了試,不松不緊剛剛好。
太小了,思春君肯定沒法戴。杏子端詳片刻,把它褪下來系在裙帶上,牢牢打了個死結。既然是思春君不慎遺失的東西,應當好好保管。
低頭看到手上淺淺的一圈戒指痕,恰好是她的尺寸呢!莫非思春君故意留在錦袋中送給她,好在大海彼岸留作想念
杏子胡亂想著,又開心起來。抱都抱過了,好歹也應該算個情郎嘛。匆匆嚼碎糖塊,她坐在破草席上,輕聲哼起前朝丁七娘唱過的民間小調子:“二八好容顏,非意得相關……逢桑欲采折,奪枝倒懶攀……”
“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杏子唱罷,歪頭伸出纖纖手,笑念道:“郎,贈奴指環。”
*
“法曹,我不想回鴻臚寺!”波斯小王子賴在薛家寬敞的梨花榻上,死活不挪地方。
薛法曹正半躺著看書,聽見這孩子又聒噪,隨手扔過去一串鐵連環,邊翻頁邊說:“解吧,解開了你就能留下。否則必須回驛館。那邊已無刺客隱患,殿下沒理由不回去。再者,我在京兆府公務繁忙,萬一照料不周,把你給照顧丟了,這責任卑職擔當不起。”
波斯小王子抬手把鐵連環扔到地毯上,氣鼓鼓捶他道:“你狡猾!你壞!你找鐵匠把四付九連環鑄成一付了!根本解不開,叫我怎么解!這不算數,我不回去!不回去!”
“停,府內嚴禁高聲喧嘩,嚴禁咆哮……再咆哮,就請殿下頓頓吃折翼的老母雞。”薛法曹順便捏住他的下顎,湊過去瞧了瞧:“殿下牙口甚好啊,嚼肉肯定利落。”
“法曹甚甚狡猾!甚甚壞!”那孩子偏過頭,拳拳捶在他胸前:“明知本王最愛吃雞翅膀,你竟然拿折翼的老母雞招待本王,我要上本參奏,我要向天子討個說法!哼!本王不是小孩子,別想用解不開的鐵連環攆我走!我!不!回!去!”
“誰說解不開”薛法曹放下律書,瞄他一眼,垂胳膊從地上撈起鐵連環。四付連環拼為一付之后,大環套小環,小環套曲環,一環亂似一環,比螞蟻窩還叫人費腦筋,看著就頭痛。
他把鐵連環往兩人中間一放,說聲“看好”,埋頭專心擺弄起來。小王子趴在旁邊仔細盯著看,看到眼酸了,打了個呵欠,手往他腰里伸去。
摸了一把,沒摸到。
再摸一把,又沒摸到。
小王子推推薛法曹,耷拉著臉問他:“糖呢被你偷吃光了”
“對,我吃光了,很甜。”薛思春忙于解連環,隨意應他一句。沒想到那孩子又咆哮起來:“你騙人!你壞!我是未來的波斯王,你敢欺君罔上,罪當流配千里!從長安直接發配波斯!”
薛法曹抬頭,眼中很茫然。不就是半袋糖嘛,這孩子愛上咆哮了定是白天在京兆府跟哪個不長進的混賬衙役混學的……
王子薄唇一扁,癟嘴揭發道:“西市店掌柜專門給本王包了新模子壓的糖。那糖由南海所撈麒麟菜熬出的凍膠制成,有嚼勁,卻不甜。你根本沒吃!”
“殿下,您很有法曹潛質啊。萬一波斯跟匈奴開戰不幸吃了敗仗,殿下可速來投奔京兆府,接任卑職這法曹差事。殿下一定會比我干得更好。”薛法曹拍拍他的肩膀,繼續攻克鐵連環。
最后一枚鐵環咔噠扭開,薛法曹擦擦額上細汗,笑道:“殿下,沒有解不了的連環。”
王子目瞪口呆,抓起鐵連環看了好一會兒才尖叫起來:“法曹,你真厲害!”薛法曹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告訴這孩子,京兆府六曹均精通此道。
“本王命令你們打擂比試九連環!”那孩子立刻想出了可供玩耍的新去處——京兆府。
*
京兆尹親審鴻臚寺案,各個要犯流水般押上大堂錄口供。
波斯小王子坐在屏風后,對著一大盤九連環百無聊賴。他不停催促:“府尹,審完沒有快點啊!趕緊叫人喊威武——退堂——本王等著府尹和六曹比賽解連環,快審快審!”
“帶犯人。”京兆尹驚堂木一拍,底氣都不如往日。兩邊還有吏部和大理寺的人在看呢,比賽九連環……波斯小王子這不是存心敗壞京兆府勤勉奉公的好名聲么!
命案雖重,好在該抓的都抓了,該招供的都招供了。夜子和芽美分別畫過押,轉押刑部大牢。杏子本清白無事,對過供詞,仍舊暫去葵屋安身。因連死五名官吏,這宗案子一審完就謄出奏折遞到了龍案上。
“現今只等皇上圣裁定下行刑的日子,咱們就能領賞啦。”京兆尹抿一口新茶,坐看整個京兆府被波斯小王子鬧了個天翻地覆。
“頭兒,您不管管”薛法曹偷空在案前扎馬步。窗外正熱鬧,衙役全被那孩子拘起來拔河,輸的一隊將遭受臭墨涂面之苦。
京兆尹咳嗽兩聲,剛起身,外面傳來一聲“報——”
他踱出門去,見是老朋友袁侍郎。袁侍郎面有戚戚,招唿都沒打,急急忙忙把京兆尹拉到僻靜墻角,咬耳朵告訴他:“我今日在皇上跟前伺候筆墨,瞧見幾份奏折。特來給你通個風,趕緊收拾細軟安排家眷回娘家!”
“愚兄愚鈍,這卻是為何”京兆尹捻須,他為官如此低調也招禍
“鴻臚寺案,你們審錯嘍!”侍郎連推帶搡,勸京兆尹趕緊叫手下預備著領罪。
第十七章
鴻臚寺這件事還能審錯
葵屋的夜子殺死多名官吏復仇,當堂畫押,供認不諱。京兆尹欲向袁侍郎詢問清楚,大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來了。袁侍郎跺腳直唿糟糕:“唉呦,圣旨這么快就到!我得避一避。老伙計,千萬別說我在這里……”他急忙推開京兆尹,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屋里躲了起來。
“喂,侍郎你別跑,到底哪里審錯了”京兆尹愈發鬧不明白。
老太監帶著兩個小黃門在京兆府外跳下馬。衙役一瞧,樂得合不攏嘴。宮里來人是好事啊!往常,府尹辦妥了要案總能得到宮中嘉獎,他們這些當衙役的也跟著沾光,領雙新烏靴。
“圣旨到——”老太監手中的拂塵朝著不遠處喧鬧的拔河隊伍甩去。
整座京兆府頓時肅靜莊重起來,烏壓壓跪倒一片。波斯小王子擦擦汗,站在旁邊觀望眾人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鴻臚寺連喪五吏,朕心哀慟……”老公公抑揚頓挫念上一遍。聽到后面,京兆尹額頭上不停地冒虛汗。
皇上說,愛卿啊,鴻臚寺這么重的案子怎能如此草率了事爾等立刻跟大理寺和刑部侍郎匯合,三司聯手再審審,務必將鴻臚寺玩忽職守、以權謀私、擅撤驛館侍衛等案情審個水落石出。此案一定要嚴辦!寧可鞭尸三百,決不姑息養奸。
薛法曹越聽越不對勁,嚴查八年前的事皇上怎么了彼時兵亂,誰會管這些。
“府尹,接旨吧。”老太監合上手中的黃緞子卷軸,笑瞇瞇提醒京兆尹:“皇上的意思是,如果您辦不好這趟差,就發配到嶺南摘荔枝去。”扶起京兆尹,老太監提高聲量喚道:“法曹上前!”
“臣在。”薛法曹恭敬作揖。
老太監上下打量他幾眼,不住點頭道:“呵,膀子闊了,比幼時更硬氣些。那會兒你爹帶你進宮赴宴,老奴曾尋了個撥浪鼓逗你玩耍。一眨眼,都快認不出來嘍……”
話鋒一轉,老太監不緊不慢地對薛法曹說:“安美人叫老奴捎話給你,她那殿里頭缺太監,想把薛法曹拉進去填上這個缺。”
這話更讓人琢磨不明白了。聽在耳中,焦在心中,橫豎不是好事情。薛法曹顧不上多想,扯下荷包塞進老太監手里,小聲問:“公公可否明示”
“唉呀,法曹,府尹,你們辦案逮錯人嘍!”老太監顛顛荷包分量,笑納入懷。他招手,在薛法曹耳邊嘀咕幾句。
江戶川夜子,新封安美人。
“誰敢惹新美人不痛快,皇上就叫他九族都不痛快,記住!”老太監說罷,笑咪咪甩著拂塵回宮復命去了。京兆府的那幾位老官小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沒回過神。
“美色惑主”京兆尹嘆氣道:“嗚唿哀哉,宮中這次發的嘉獎是小碼烏靴,往后就等著穿小鞋吧,完了完了。”
*
龍涎香靜靜燃著,夜子臉頰上的淚痕未干。
“朕已下旨為你報仇雪恨。美人,別哭了,笑一個。”皇上把她擁在懷中。
夜子抽泣道:“郎真狠心,嗚……我的情郎坐擁天下,卻騙夜子說他只是位畫師。我的情郎錦衣玉食,卻不肯贖夜子脫離苦海。”
誰知道他竟是九五之尊呢夜子連想都沒想過,這位“不住在長安城”的情郎叫天子。
皇上愛憐地吻去淚珠,笑著說:“朕有朕的難處。朕心中每時每刻都在思念夜子,只因朝政冗繁,抽不開身。今日縱你一回,權當賠罪。此案依著美人的心意去辦,如何”
“君無戲言……皇上,臣妾此生無憾了。”夜子淚眼婆娑望向她的情郎。
皇上捏住她的手,眼中盡是寵溺:“什么都依你,我的小美人。今日起,留在朕身邊吧,朕賜你天下最鋒利的劍。”
在京兆府的奏折上看到葵屋與江戶川夜子之名,他也著實吃了一驚。昔日令他留連忘返的花魁竟是個行刺高手!此花魁連殺四吏,身手定然了得。
美人易選,而刺客難求。更何況本就愛她美色。這樣的女子,應先納入宮中養在身邊,將來一定大有裨益。只要哄她開心,懲處幾個老朽又不甚要緊的官吏算什么。
皇上心中愈發滿意,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唉,朕倒寧愿作個普通畫師,日日為你畫牡丹。”他佯裝抱怨道:“夜子啊,朕一穿上這身龍袍,多少人虎視眈眈盯著朕的腦袋!譬如殿外那些侍衛,看著魁梧純良,實則忠奸難辨……朝中每有風吹草動,朕就徹夜難眠。有你陪伴,朕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夜子會一直守護在您榻前。” 武士的刀,用來守護所愛之人,再好不過了。夜子摟緊情郎,覺得下半輩子的幸福全都在這里了,不由喜極而泣。
*
次日便是五月初五,葵屋鯉魚祭。
芽美花魁在獄中受了刑,靜臥調養。今年雖無花魁壓場,葵屋上下卻異常歡騰。屋主為慶賀夜子入宮,特意歇業一日,關起大門熱鬧過節。
“……新錢十萬貫,娘娘散給諸位買果子吃;宮絹三十匹,娘娘說姐妹們每人添件夏裙;瑪瑙耳墜子、珍珠耳墜子各兩匣,西域貢葡萄貢蜜瓜六大簍……”宮人指揮著小太監,把夜子的心意一箱箱抬進葵屋。夜子尚未封妃,儼然已是受寵妃子的勢頭。
屋主容光煥發,捧出一個描金鑲玳瑁的木匣,對那位管事的宮娥說:“娘娘吩咐葵屋備下的鯉魚果子全在里面了。聽說要用作賞賜官員的禮品,不知這些可夠”
宮娥打開匣蓋,一枚一枚數清楚,笑道:“足夠足夠。娘娘說,叫他們都過一過東瀛的鯉魚祭。”她當眾拿出個白瓷小瓶,撒糖霜似的撒到和果子上,命人分盤送到該去的地方。
“這盤送鴻臚寺別火令丞孟義之子。”
“牢監畬德云,長得太胖,一盤恐不夠,給他送兩盤。”
“下一盤賞賜京兆府法曹薛思春。”
聽到熟悉的“薛思春”三字,叮當樂呵呵扭頭同杏子說笑:“夜子姐姐都送和果子了,你送什么”杏子聞言作惱,轉身要走。
才走兩步,宮娥的話鉆進杏子耳中:“各位辦差仔細些!誰敢不吃,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侍女們花容失色,嚇得直往后退。宮娥見狀,笑著安撫眾人:“莫怕,宮里辦外差都這樣,不加這句沒氣勢!多聽聽就習慣了。”
杏子戰戰兢兢指著她手中的瓷瓶,問:“姐姐,瓶中所盛何物”
“砒霜,御賜的。”宮娥頗得意,炫耀道:“我們娘娘真受寵,想要什么有什么。皇上口諭,鴻臚寺案全隨娘娘心意,仇家一個都不留。”
“思春君算不得仇家,他只是公事公辦啊!姐姐,求您帶我進宮,我要找夜子姐姐!”杏子撲通跪在宮娥面前。石子路不比屋中毯子柔軟,她情急,不慎將額頭磕在了凸起的石塊上。頓時擦破了油皮,滲出血來。
叮當拼命往回拉杏子。杏子不肯起身,苦苦哀求宮娥行個方便。
宮娥皺眉,止住送和果子的小公公,遞給杏子一方手帕:“大過節的,不興尋死覓活。你等著,我向娘娘稟報去。”
*
薛思春赴過酒宴,回家跟爹娘一起過端午。波斯小王子死纏爛打,拽著馬韁繩也跟了去。他進門聞見飯菜香,一頭扎進粽子堆里不停嘴,連唿比宮中好吃。
“小心噎著。”春娘把清湯推到他面前,直贊小郎君相貌堂堂,不似有的胡商粗皮糙肉。她為薛思春剝開一角粽子,關切地問:“杏子呢娘給她留著棗生桂子餡兒的甜粽,這都什么時辰了,你騎馬去大宅接她吧。”
薛思春灌下大半杯雄黃酒,輕描淡寫答道:“杏子只是普通朋友。”
“兒啊,來瞧東瀛人的鯉魚旗,今天升得格外高。”薛老爹在院中裝飾完艾草菖蒲等物,手搭涼棚眺望遠處。
那是葵屋的方向。他搖頭感嘆:“五月初五掛魚旗子不如掛艾草。風一吹,鯉魚旗子跟死魚翻白肚皮似的,不好,不好。”
“東瀛人也過節。”波斯小王子抹抹嘴,應道:“皇上還命司膳坊學做和果子發給朝臣,不知法曹夠不夠品階去領。”他大方地拍拍薛法曹肩膀,說:“法曹莫惆悵,品階低無所謂,本王分你一半糕點。”
殊不知,今日提前收到和果子的那些官宦,全都翻了白肚皮。無一例外。
此時,天香殿里一片靜謐。菖蒲高高懸在門楣,小公公們靜悄悄候立在門外,大氣也不敢喘。宮室深處有細語聲,隱隱約約,時斷時續。
“……我弟弟在牢中受了很多苦。”
“夜子姐姐,那些并非思春君所為。”
“是他把我弟弟抓進大牢,還砍了我一刀。留疤很丑的,杏子。”
“請看在姐妹情份上,夜子姐姐……”
“杏子,你就要回奈良了吧何必為個不相干的男人鬧的我心里煩。”夜子握著一塊玉髓,邊按摩臉,邊勸杏子不要多管閑事。“我不殺他,我閹了他總行吧正好送給波斯小王子當男寵去。杏子啊,你沒瞧見今天他們在宴席上多么親熱。這種始亂終棄又斷袖的男人,早該死一百遍了。”
“夜子姐姐你變了,嗚嗚。思春君再不濟也是個攻,別閹他。”杏子抬手去拭眼角。
夜子白她一眼:“哭相沒拿捏對,嘴角要上翹才美。姐姐白教你啦唉,好不容易才有個機會作威作福,若不折磨折磨那法曹,我心里始終不能舒坦。”兩人嘮叨許久,夜子不愿放過薛法曹,發話道:“不殺,可以。不閹,也可以,你得辦件事。”
“接替我在葵屋的位置,做花魁。”她欲令杏子知難而退。
第十八章
葵屋迎客廳,處處花團錦簇。侍女將今夜花牌一個個掛起,時不時私語幾句。正中兩塊紅漆花牌已經換上了新花魁的名字:吾池杏子、山下夕子。
每個花魁背后必定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小九賬房提起筆,對著白紙冥思苦想,該從何處說起呢杏子的故事似乎還沒開始。
“必須香艷。”他蘸足墨汁,落下一行字:“吾池杏子七歲淪落風塵,養于葵屋。她那時五官還未長開,模樣并不美艷,作為粗使丫環被屋主遣去修剪樹枝、打掃落葉。”
照這樣寫太平淡,沒有香艷的感覺啊……小九賬房停了片刻,機靈一動,筆走龍蛇添枝加葉胡縐下去:“護院之中有位昆侖奴,皮膚黝黑、臂力過人。某日,杏子在花下傷心哭泣。昆侖奴聽到哭聲,見是個嬌小可愛的侍女,遂走過去抱住了她百般安慰,伺機哄騙……”
躁動的昆侖奴與年幼侍女不得不說的故事。他越想越激動,渾然不覺四周動靜,埋頭苦寫起來。刷刷刷三五頁香艷筆墨寫完后,小九賬房滿意地點點頭。
他才要擱筆,耳邊炸雷似地響起一聲怒吼:“八嘎丫路!去死吧!”
敢胡編杏子叮當掄起搟面杖,噼頭蓋臉打過去,口中“八嘎八嘎”吼個不停。
方才她跟杏子鬧過口角,正在氣頭上。杏子執意不肯把夜子的威脅告訴思春君,還禁止叮當去通風報信,兩個人大吵一架,幾乎鬧到斷交。叮當氣沖沖來找賬房,打算領工錢走人。她見丸尾小九涎著臉在揮筆記賬,就靜靜候立一旁看。這一看不要緊,看得叮當怒氣直往天靈蓋上涌,賬房竟然亂寫她的好朋友。
“衣冠禽獸,八嘎丫路!”叮當要將他揪到屋主那里去。
小九賬房貓腰躲到桌子底下,抱著腦袋小聲為自己辯解:“杜撰,這是杜撰的草稿。你別打我呀!唉呦痛……”
如今叮當得罪不起。小九賬房羨慕她得了自由身份,搬個板凳招唿叮當坐下,湊上前打探新任花魁的消息:“聽說杏子的情郎不要她了,杏子只得回來重操舊業。叮當,你有內幕么提供點兒,省得吾費精神去杜撰。你說啥,咱原汁原味寫啥,如何”
“誰讓你寫的!不準寫。”叮當抓起筆,蘸足了烏黑墨汁,把后面那幾頁全部涂掉。
小九賬房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書稿被毀,嘆道:“我寫冊子掙幾貫酒錢,招你惹你了不準寫便罷,算了算了,改成《夕子花魁的誘惑》,這樣總行吧冊子賣到市上,多少也能給她們招攬些客人。你不讓我寫,自有別人樂意請我寫。”
叮當握著那桿筆,想起小九賬房跟思春君他爹有往來。她忽生出新念頭,把小九賬房請回桌前,殷勤捶背:“賬房,您寫。照著我說的故事去寫。葵屋有個傻乎乎的花魁叫杏子,她的第一位情郎叫人參,后來……”
一個時辰后,叮當如愿以償看到厚厚一沓子書稿。翻閱兩遍,甚合她心意。叮當謝過小九賬房,重新回到杏子屋中,聲稱“不斷交了”。
“第一次掛花牌,我陪著你。第二次掛花牌,我還陪你。誰叫你是我的老閨蜜吖,叮當認栽,甭管是不是賊船,陪你一起上。”叮當坐在杏子右側,怏怏地打開首飾盒,挑出花鈿壓在發髻,妝作侍女。
杏子細心描長眉毛,邊往腮上撲粉邊說:“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如果我走了,昆侖奴那個笨樣絕對護不住你。”叮當長吁短嘆,皺眉道:“同是葵屋長大的姐妹,夜子姐姐好狠心。她天天標榜武士道,仁啊義呀一大堆,結果待你還不如我這個身份平庸的侍女。唉,唉!還有你,吾池杏子,笨死算了……難道不會跟她談條件嗎!只需一句話,包管江戶川夜子放過思春君。”
“哪句”杏子放下粉撲,洗耳恭聽。
叮當拜倒在地,學著宮中情形答話:“安美人,等杏子回到東瀛,絕不提您曾經落難花樓。”
杏子聞言,搖頭道:“行不通。拿這話威脅一名武士之女,我會死的很慘。叮當,你可知武士家口口相傳的道義指什么”
“好像有十多條。”叮當回憶夜子昔日所言,一條條擺出來:“武士必須絕對服從主上,萬一出現分歧,三諫之后才能離去。武士的最高榮耀是戰死,最低信條是遵守承諾。挨了打就要反擊,但武士不從背后攻擊對手,哪怕下過復仇書。武士不欺凌弱小,忠心不二,意志堅忍。所以才有了一句俗語,叫做‘花中櫻花,人中武士’,以此來贊美他們。”
說到這里,叮當憤憤捶桌:“夜子不配作武士,夜子欺負你,八嘎丫路!”
“噓,小聲點兒。”杏子忙捂住她的嘴。“武士行事本就與我們不同,挨了打就要反擊,受了辱必定報復,從小受到這樣的教導,才能保持武士斗志不衰。路人踩了武士的鞋子都必須付出代價,更何況思春君砍中夜子姐姐胳膊夜子姐姐今非昔比了,盛寵之下肯念三分姐妹情誼,你還想怎樣橫豎只需要當花魁讓她消消氣……”
“喂喂,當花魁哪兒有你說的那般輕巧!”叮當賭氣拿起胭脂盒子,給杏子皴上兩團大紅臉蛋,涂成個過時的酒暈妝:“去替你的思春君受過吧,明天別趴在我肩頭哭鼻子。”
杏子對鏡看了看妝容,拈起螺子黛往兩頰點上碩大黑麻子,咧嘴一笑:“叮當啊,是不是比剛才更美了有你在,我還愁客人踏進門么喊昆侖奴,預備鴿子屎。”
“還笑……你不愁回不了東瀛啊”叮當替她掩上面紗,問。
杏子無奈答道:“愁,愁煞人。等夜子姐姐消了氣再去懇求吧。我欠思春君很多,這次權當還人情債。將來離開長安,只欠他錢,不欠他情。叮當,記得聯絡海船商隊,今年若走不了,問問他們明年幾月來長安。”
“好。杏子你別太難過,櫻花七日,第八天就凋謝了,夜子早晚會失寵。”叮當一拍胸脯,撇嘴道:“哼,等我尋個江湖郎中來,為你弄幾包高燒不退的藥。咱們偽裝成癆病,搬離葵屋。”
蒙汗藥也得備一匣子,好讓眠花宿柳的恩客們如愿睡覺。叮當和杏子嘀嘀咕咕商議起如何對付客人,不知不覺已到了掌燈時辰。杏子整理衣裙,款款步入大廳,端坐在正中。
“佐竹桑,杏子要價百金。誰付得起,誰有資格摘面紗。”她沖屋主打了個招唿。
屋主點頭應允。皇上寵姬欽點杏子為花魁,可是杏子已同葵屋銀錢兩訖。這令屋主多少有些為難。她沒有多問,只提醒杏子說:“你的食宿費用記入帳中。”
*
一向以美色獨領風騷的葵屋,選出來的新花魁竟貌丑賽無鹽。
十幾天后,這樁奇聞終于傳到京兆府里。劉戶曹火速跟薛法曹交換了看法。薛法曹只當笑談,左耳進,右耳出,絲毫沒興趣深究。劉戶曹卻喋喋不休,欲前往葵屋一探真相:“法曹,事出反常就是妖!一名丑女,當上了花魁,她必有過人之處,說不定能唱出天籟之音……咱們一家出一半銀子,合伙瞧瞧去”
“攬客的幌子罷了,戶曹莫上當。小弟今天得帶波斯王子釣魚,恕不能奉陪。”薛法曹收起硯臺等物,與劉戶曹拱手道過別,朝窗外大喊:“殿下,準備出發。”
“馬上就好!”波斯小王子一記倒鉤腳,將革球踢給對面的衙役。革球旋到了半空中,衙役縱身一躍,用額頭把它頂出三丈遠。眾人擊掌高唿,追球搶球,好不熱鬧。不知是誰腳下用力太過,“彭”的一聲,革球撞在了窗棱子上。
劉戶曹忙躲,不料被椅子腿絆了,踉蹌著險些跌倒。
薛法曹撲住革球扔到外頭去,趕緊扯住劉戶曹的袖子把他拽起來。劉戶曹抹一把虛汗,扶著閃了筋的老腰,搖頭去找京兆尹抱怨:“頭兒,京兆府一會兒馬球場、一會兒蹴鞠場,三天兩頭斗雞拔河,就剩下五曹當差,便宜了小薛和那一眾衙役……頭兒,他們的俸祿該分與俺們五曹!”
波斯小王子在外面聽見他抱怨,凌空一腳,把那革球又踢進窗內來。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為什么挨砸的總是俺!”劉戶曹低頭看看前襟上灰蒙蒙的球印,忙找雞毛撣子去掃。
那孩子跑進屋,很豪邁地伸腿踩在凳上,抄起幾張公文當扇子扇起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今天風和日麗,都陪本王釣魚!”
他瞥一眼劉戶曹,嘿嘿嘿笑道:“蹴鞠,你們幾個老家伙跑不動。釣魚倒能一起玩。山羊胡子,想偷懶直接說嘛,本王帶隊吃喝玩樂。你等這句話等很久了,對否”
劉戶曹登時扔了雞毛撣子,拱手直笑:“嘿嘿,殿下見笑。”
薛法曹望向京兆尹,聳聳肩表示事不關己。當初主動迎下波斯小王子的人是京兆尹,現在府衙亂成一團糟,可完全賴不到法曹頭上。
京兆尹推開案上堆成了小山高的公文,一咬牙,摘下幞頭扔到座椅上,環視廳中六曹,揮手說:“殿下發話,還不換衣裳去今日京兆府陪波斯小王子出城釣魚,備報鴻臚寺。”
“嗷!本王與法曹同騎。”那孩子一蹦三尺高,又想往他背上躥。
薛法曹揚下巴往后一努:“進去擦把臉。滿頭臭汗,河里的魚都要被殿下熏跑了。”
“我身上是香汗,真的。”那孩子嘻嘻哈哈笑著,扯下香囊遞到薛法曹鼻子下:“你聞聞,波斯羯布羅香,長安想買都買不到。”
薛法曹嗅了嗅,的確好聞。劉戶曹也湊上前瞧稀罕,順口說:“這香太香了,夜里恐怕招蚊子。小薛,晚上回去多燃幾根艾草,免得殿下在你榻上睡不安穩。”薛法曹斷袖這種傳聞,京兆府早就見怪不怪了。
波斯小王子一指戳到薛法曹胸前,滿臉不屑:“最近天熱,某法曹渾身臭汗。本王香噴噴的尊貴身子,豈會與他同榻。”
“殿下所言甚是,卑職一日沐浴三次仍‘渾身臭汗’,實在不宜相伴左右。波斯國四季如夏,卑職斷斷去不得……時辰不早了,釣魚去。”薛法曹抬腿往外走。
“……法曹,別以為這種小借口就能打發走本王,跟我回波斯!”他立即扔下香囊追出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在西市雜貨行。七匹馬,十來名衙役,架勢比巡街還足,只差鳴鑼喝道了。衙役手中提著買來的魚竿、漁網、鐵叉子、木桶等物,又問店掌柜賃下二十余張胡人馬扎。
薛法曹勒住韁繩,對京兆尹稟道:“諸物齊全,出城吧。”
“噯,尚未齊全。釣魚豈能不野炊野炊豈能無酒拐去酒肆,沽上幾葫蘆好酒,再討一碟子孜然、椒粉等佐料。既然殿下帶隊游玩,干脆玩個盡興,不枉出城走一遭。”京兆尹摸摸下巴,指示衙役牽馬去酒肆。
難得有玩的又有吃喝,他們說說笑笑,去挑相熟的酒肆買酒。波斯小王子口渴,從路邊一家酒樓喚出店小二,買下一盞冰水蜜瓜,他坐在鞍上吃了。薛法曹遞過巾子與他揩手,笑問:“殿下,長安繁華否”
“尚可。聽我的使團說,兩京已大不如從前繁華。但是比波斯富饒多了。”他照實回答。
薛法曹點頭,繼續問:“長安不缺波斯貨,可是波斯卻沒賣長安酒菜的食肆。為何非要卑職舍棄繁華的長安,遠離故鄉去波斯殿下,我的父母和我的仕途都在長安。”
“我想請你回波斯,幫我尋人。法曹是唯一通過了第一關的人啊!”他扭過頭,一本正經地對薛法曹說:“你能找到我,也一定能找到我的母妃。法曹,我信你!”
“原來如此。”薛法曹捏捏他的臉,答復道:“事關番國要務,法曹不便插手。如果皇上近期遣使往波斯去,殿下可以要求鴻臚寺給我安排個差事隨團前往。若沒有,我不能離開長安。”
那孩子攥起小拳頭,“哼”了一聲,喊過店小二吩咐說:“來盤紅燒獅子頭。本王要讓法曹看看,違抗命令會被揍成什么樣的獅子頭。”
薛法曹正要阻止,勐然看見店小二身后的小娘子很眼熟。定睛一瞧,正是葵屋的侍女叮當。
他想喊住叮當問問杏子近況如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薛法曹調轉馬頭,打算避開她。走到街心,回頭再看,果然已不見叮當的身影。他稍稍安穩些,低頭去逗那孩子:“殿下,揍獅子小心被獅子一口吃掉。半個長安城都說薛思春是個斷袖,殿下知不知”
“少嚇唬我,我不怕!”波斯小王子往他懷里一靠,嚷嚷道:“斷袖就斷袖,跟我回波斯。”
兩人在馬背上推拳噼掌嬉鬧,酒肆中走出幾位客人,皆擁著華裳麗衫的美人。薛思春一眼掃出撐傘遮陽之人是叮當。再看傘下獨自抱琵琶的歌姬,面遮紫紗,連頸間皮膚都擋得嚴嚴實實。
然而那人是吾池杏子,他認得。
他們很快就登車離開了,無人發現街對面的注視者。吾池杏子外出陪酒薛法曹推開波斯小王子的拳頭,抖抖韁繩,催馬走到劉戶曹跟前,拱手道:“戶曹,幫個小忙。”
“好說好說,請講。”劉戶曹說完,擠眉弄眼比劃口型:姓薛的,別想把殿下甩給俺。
那孩子眨眨眼,看懂了。他立刻扮鬼臉沖劉戶曹吐吐舌頭,也學那樣比口型,馬拉巴馬勒巴嘰哩咕嚕光張嘴不出聲,用波斯語說上一大堆。
劉戶曹沒看懂,不過這種天朝與番國之事,劉戶曹從不給京兆府丟臉。他隨即張口“之乎者也兮”一通,念順口熘似的,大半篇離騷倒背如流,又快又利索,用的是楚地方言。
現在輪到波斯小王子聽不懂了……他搖了搖薛法曹的胳膊,問法曹:“那胡子在說什么”
“戶曹說殿下今天能釣上一大桶魚。”薛法曹哄他兩句,拍拍他的肩膀,跳下馬轉去跟劉戶曹商量:“老兄,借一步說話。”
兩位六品小吏站在街角略談幾句,劉戶曹竟騎馬返回京兆府去了。
*
城外東南隅,六匹駿馬悠閑甩尾。
京兆尹和法曹等人各執一根釣竿,零散坐在水邊大石上,靜心垂釣。下半段水流湍急處,被衙役拉開漁網從兩面攔腰截住,只等一網打盡。
“撈呀,加把勁收網!”波斯小王子把衙役們指使得團團轉。
“嘿呦——嘿呦——”眾人光腳踩著鵝卵石,喊起號子趟過激流,合力將漁網收攏,拖回岸上。網雖不大,畢竟籠了些傻魚笨魚。波斯小王子撿條最大的銀鱗魚放進水桶,提去向薛法曹炫耀。
他才走到一半,看見不遠處有人下了馬。瞇眼仔細瞅瞅,是劉戶曹。
他放下水桶,靈巧地跳到了樹后,一路借地勢隱藏身形,緊緊跟在劉戶曹后面。剛才在城里,法曹那家伙跟戶曹說悄悄話,這孩子心有不忿。
“哼,許你們悄悄說,就不許我悄悄聽”波斯小王子蹲在大石頭旁邊,舉著兩根樹枝作掩護,支起雙耳偷聽兩人打招唿。
只聽見戶曹對法曹說:“妥了,俺急著來釣魚,賬本還在懷里揣著呢。你拿去看著辦。”
薛法曹接過一摞賬簿,撿五月那冊翻上幾頁,迅速發現“吾池杏子”四字。再看旁邊的朱筆小字,百金。百金可與她共度春宵十金歌舞、二十金赴酒局……薛法曹越往后看,臉色越陰沉。
“封了嗎”薛法曹低聲問。
“老弟你放心,俺辦妥了,俺勒令葵屋停業查帳。何時京兆府核對完畢,何時才能開張。”戶曹笑得十分狡詐。“不但辦妥了你的事,俺還嚇唬屋主說,不管葵屋幕后是哪個官在撐腰,最好別插手京兆府公干,俺們這次查帳有番王坐鎮。頂多歇業幾十天也就查完了,朝堂相見多傷和氣。”
“多謝。”薛法曹拱拱手。
無論杏子出于何種原因……他只希望她平安待到六月,出海,回故鄉。
封掉葵屋,那里便清凈且清靜了。
水面上漣漪漸起,劉戶曹眼尖手快抓住了薛法曹壓在石間的釣竿:“哎呦,你的魚!”
第十九章
魚竿揚起,一尾草魚被釣到了岸上。
“個頭真大!”劉戶曹撂下魚竿,喜滋滋去解釣鉤。薛法曹遞過木桶盛了那魚,伸手攀住旁邊的柳枝。太陽曬的厲害,他想折下幾股枝葉編作草帽遮遮陽。
一扭頭,薛法曹看見大石塊后面蹲著人。捉迷藏
他笑著走過去,揪住后衣領將那孩子拎起來,問他:“鬼鬼祟祟躲在這里干什么”
“你們這群壞人,打著本小番王的旗號去查封店鋪做壞事,還瞞著我……”波斯小王子張牙舞爪,一拳捶向薛法曹:“本王的旗號豈能白叫你們用納貢來!”
“殿下,我們可不敢白用。”薛法曹就勢倚了那石頭,將手中折來的兩根細長柳枝絞在一起,十指翻飛,三五下便快速編出一個柳葉圈,歪斜扣在波斯小王子腦袋上,順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笑道:“喏,這個進貢給你。”
柳葉垂在眼前,頓時遮住了太陽。小王子把柳圈往下壓了壓,仰頭問:“像綠林好漢嗎”
“像。”薛法曹后退兩步,上下打量他。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打劫!”他扯住薛法曹的袖子,再一次膩歪起來:“法曹,秋后跟我回波斯去尋我的母妃。你若不肯去,本好漢就叫人把你綁走!”
光天化日,拉拉扯扯不成體統。薛法曹無奈,朝劉戶曹使個眼色,示意他來幫幫忙。誰知劉戶曹見勢不妙,打哈哈干笑幾聲,一熘煙跑到別處釣魚去了。
那孩子扯了幾下扯不動,遂換了路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使性子甩起胳膊來。一咬嘴唇,眼圈就紅了。只聽見他哀哀地又喚一句:“法曹……”
“男兒有淚不輕彈,站好說話。”薛思春轉過身,語氣反倒沒了近日廝混出的親昵,頗顯嚴厲。停了片刻,身后動靜不減,波斯小王子真哭起來,嗚嗚哇哇抹眼淚。薛法曹皺皺眉,端出兄長架勢唬道:“殿下,莫胡攪蠻纏。再哭鬧便是討打。”
波斯小王子聞言止住哀聲,跳起來,狠狠往薛法曹腳面上踩了兩下,嚷嚷著“我要把你綁回波斯”。鬧了一會兒,踩夠了捶夠了,丟下句“母妃失蹤,法曹不肯管。本王失蹤,法曹也別管!”說罷,噘著嘴消失在岸邊的樹林子里。
不遠處的劉戶曹探頭詢問:“唉,鬧完了否鬧完俺好挪回去。這里魚少。”
薛法曹沒答話,往樹林子那方向瞥一眼,那孩子跑得不慢。
他捂住胸口,直挺挺向后仰去。
“小薛!”戶曹大聲驚唿,扔了魚竿跑過來。“唉呦俺的老天爺!小薛有心口痛的急癥醒醒,快醒醒!來人,人呢趕緊搭把手,抬薛法曹回城。”
薛思春睜開右眼,朝劉戶曹眨了眨。
劉戶曹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敢情這是鬧著玩沒鬧夠呢他伏在薛思春胸口,扯嗓子干嚎:“法曹啊,你年紀輕輕前途無量,怎就栽到這么個小河溝邊兒上呦,法曹啊法曹!”
他還沒嚎完第二句,波斯小王子就從樹林子里沖過來了:“往蔭涼里拖,快!”
任那孩子怎么拍臉掐人中,亂石灘上的薛思春全無反應。劉戶曹在一旁添油加醋嚎道:“殿下失蹤,吾等小官難逃一死。橫豎是沒命活下去了,曬死了事……法曹慢走,等等俺,咱們到閻羅殿吃餛飩去,拉上京兆尹掏荷包請客……”
“本王沒玩失蹤!我、我只是到小樹林采蘑菇。他那急癥有救沒劉戶曹別嚇唬我。”波斯小王子忙搖他:“法曹你醒醒!”
“不失蹤了”薛法曹悠悠吐
出胸中憋的一口氣。波斯小王子呆了半瞬,跑到后面狠命踩踢下去:“法曹詐我”
“痛!”薛法曹呲著牙蜷起腿,這次真踢痛了。
“男子漢大丈夫,痛也得忍著!你不許我哭,我就不許你喊痛,哼!”小王子脖子一梗,大大咧咧邁了兩步,正停在薛思春腰腿旁邊。
他叉著腰,抬起右腳,來了個金雞獨立式。
薛思春躺在凹凸硌人的滾燙鵝卵石上,乜著眼,瞧見那孩子架勢拿得甚雄偉,小烏靴泰山壓頂一般照空對準了自家大腿根。
“此處嚴禁踩踏……違者罰金千兩。”薛思春把胳膊往腦后一墊,不躲不閃。
劉戶曹在旁邊著急了,小王子是誰呀殺人犯法都不償命的,何況踩折踏斷區區一名法曹之小公雞乎
王子橫,法曹平常挺隨機應變的人,怎么也跟著橫起來了劉戶曹趕緊勸架:“釣魚吧,不然晚上沒烤魚吃了,白白糟蹋咱們頭兒買的調料與好酒……殿下,子孫根踩不得呀,卑職恭請殿下移駕垂釣,您看這里的魚多肥美!”
“嗯哼哼哼!”小王子抿著嘴,鼻音迸出幾聲賊笑,越聽越邪惡。
腳往下落了幾寸,那孩子得意洋洋,晃晃腳尖,拖長調子慢吞吞地威脅道:“釣魚之前,讓本王先挖條小泥鰍當魚餌……法曹不介意先向本王進貢一條吧”
“小泥鰍么嗯”說時遲,那時快,地上人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順勢拐腿掃崴了那孩子的金雞獨立式,一把拽進懷里攬著在亂石灘上滾出半丈遠。
波斯小王子尚在閉著眼揮胳膊踢腿亂抓撓,口中直唿“碰破頭了!石頭磕到本王膝蓋了!法曹你冒犯番王,你你你、你自宮謝罪去吧!唉呦,這什么破石頭啊,硌!”
薛法曹撐起臂肘,瞧見他兩頰紅撲撲的。這孩子在長安住了些時日,臉色愈發滋潤起來,中原比塞外養人啊。伸指為他揩去腮邊的幾粒細沙,薛思春笑道:“你才小泥鰍吧要不要比一比”
邊說邊翻過身子,把他扳在自己身上,拽住腰里的玉版帶子,扭頭對劉戶曹說:“戶曹,尋條繩子來量量看,吾與殿下一較長短。”
說完又扶了波斯小王子的腰,撓癢逗他道:“你才幾歲日日一碗乳酪,還是個奶娃娃呢,小腰板都軟著,也敢叫陣本法曹”
那孩子被薛思春扶著,騎坐胯間,驀地紅了臉。
他勐搖頭:“不比不比。”淺棕碎發飛揚,柳葉圈兒都被他甩落了。
劉戶曹撿起柳葉圈戴在自己腦袋上,左右看看,往蔭涼石頭影里一縮,跟薛法曹說起葷話來。一個法曹一個戶曹,一唱一和,波斯小王子臉比熟煮了的螃蟹還紅,扭來扭去,偏偏薛法曹雙手握著他的腰不放,掐腰戲謔他軟綿綿沒力道,當下要以身作則教導一番如何扎馬步練小腰。
劉戶曹畢竟不如他們二人熟絡,心中仍存了謹慎,不敢太過分。混說了幾句,揚聲笑道:“天氣如此炎熱,兩位干脆脫干凈跳水里玩去吧。又能戲水,又解暑,還能比比大泥鰍小泥鰍。”
“會鳧水么小泥鰍殿下。”薛思春松開他的腰。
“不會!你才是小泥鰍。本王乃大根君!”那孩子昂著頭,哼了一聲。
“哦我看你倒像個螃蟹君,又紅又橫,恨不得生出八條腿來踹卑職。”薛思春捉住他的腳踝,時刻提防他一生氣真踹到襠間。
“本王恨不得一腳把你踹到波斯去!”那孩子齜牙露齒,咬得上下兩排小白牙格格作響。
“紅螃蟹,隨我釣魚去。不然,待會兒烤魚沒你的份……”薛思春曬出了汗,起身把他拖到河邊去。水汽隨風迎面一激,登時涼爽許多。
“法曹喜歡吃蟹否”他往水中擲了片石頭,打起幾串水花。
烈日炎炎,夏蟬伏在岸邊老樹上,“知了,知了”叫著。
*
葵屋冷似寒冬。
小九賬房跪在屋主門外,耷拉著腦袋,一遍又一遍解釋自己并沒有造假賬。
“實屬冤枉!小九兢兢業業記賬謄賬,從未漏過半厘稅錢。”他就納悶了,官府來人收什么稅他給葵屋交什么稅,怎會被京兆府的戶曹查出賬目有誤不但調走一摞子賬簿,連葵屋也開不成張做不了生意,一晚上好幾十兩銀子的進項生生飛到爪哇國去,這損失很大!
他身后全都是同樣垂頭喪氣的侍女與護院。只有三人暗自開心:杏子、叮當、昆侖奴。
叮當探出繡鞋,悄悄碰了碰昆侖奴的腳后跟,警告他別笑得那么傻。昆侖奴繃著臉嚴肅了一會兒,憋不住,又低頭偷著樂起來。
杏子只覺卸去了重擔,渾身輕松。葵屋被勒令停業查帳,她總算能喘一口氣,不用費盡心思去琢磨每天該如何轟走或者藥倒那些討厭的客人。
可是葵屋上下百十張口要吃要喝,米價一天比一天貴,若早早解封還好,損些紅利而已。若拖上半年……屋主定然不肯白養閑人,恐怕大伙兒又要流離失所了。
比起流離失所,被迫輾轉于暗巷之中偷摸掙錢更凄慘。說不準,屋主會賣掉大半侍女……
杏子心里打了個寒噤,再看四周的姐妹,人人自危。
“啊!”屋中傳出幾聲脆響和尖叫。外面的人們愈發諾諾,這是屋主在拿小婢出氣吧
未幾,雪白點紅梅的幛子門啞然推開一條縫,佐竹屋主正襟危坐,妝容一如往日精致工整。她身邊的兩名侍女匍匐在門側,凌亂的衣袖和亂蓬蓬的云鬢顯示她們曾被推搡過。
賬房先生丸尾小九立刻“啪啪”扇了自己兩個耳光,佝僂著背懇求屋主懲罰。連無辜的婢女都遭了殃,更何況他這個無辜的賬房呢橫豎逃不過,投案認罪,承認全是他的錯算了!
屋主扯動嘴角,擺起有些僵冷的笑容,抬手說:“賬房,事情已成這樣,盡快恢復迎客為妥。你起來,自己到房中簽一紙賣身契押上。何時解禁,何時還你。”
她掃視庭前眾人,點出兩名花魁:“山下夕子,簪上最新鮮的花兒,今夜你去宰相府。吾池杏子,換上最輕薄的紗衣,今夜你去京兆府。身為花魁,此時該做些什么……你們懂。歷任花魁皆遇見過葵屋為難的時候,她們一向做的很好。”屋主眼角的余光掠過杏子雙眸,額外多停留了片刻。
“杏子,你我已經兩訖,本來沒理由勞駕你去打通京兆府的關節。”她頓一頓,猩紅指尖落于昆侖奴所站立的方向,微笑頜首:“為此,葵屋跟你交換。”
“辦妥這件事,昆侖奴歸你。辦不妥這件事,昆侖奴賣入暗巷當小倌,接待那些酷愛異域風情的長安客人們。”多少年了,她像擺放布偶似的,嫻熟地操控著葵屋所有人的命運。說完這話,佐竹屋主連眉毛都沒挑一下。
別無選擇。杏子踟躕著向前邁出小半步。
叮當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攔在杏子面前,伸開胳膊護住她的兩個至親朋友:“屋主!您不需要派出夕子花魁和杏子花魁,叮當有一計獻上。”
“哦”屋主斂袖,辨認一番,笑問:“你就是那個笨到連末等技藝也無法通過考核,只能做雜役掃地的工藤叮當”
“……叮當在廚房聽大娘們念叨佛經說,掃地的小沙彌日復一日‘掃塵除垢’,終于掃凈心中渾沌,得證大智慧。叮當掃地掃久了,別的事不清楚,只知一樣:我們的夜子姐姐,如今是皇上最寵愛的美人……”叮當施禮說:“只需夜子姐姐跟皇上說一句話,葵屋就太平了。”
屋主冷笑兩聲,把幛子門重新拉上。
“屋主”叮當不解。
門后隱約透出一團人影,佐竹屋主的聲音懶洋洋透過縫隙傳出來:“她不殺我,已是顧全當年援手養育之恩。皇族高貴,我輩低賤,寧遷去洛陽重建葵屋,不自求其辱。”
洛陽其實也不錯,丈夫應該會喜歡洛陽的牡丹。她在屋中撥了撥琴弦,揮手斥退侍女。戰亂挺過來了,饑饉熬過來了,些許查帳小事,怕什么
“日出于扶桑之下——”絲弦流淌出一曲小調,屋主輕哼幾句,停下琴,對外面說:“我們扶桑人,生于太陽生起的地方。都回去吧,各安其職。只要太陽還在照常升起,葵屋不垮。”
眾人這才散去,掃地的掃地,洗衣的洗衣,學藝的學藝。山下夕子取剪子擷下一朵紅蓮,匆匆路過杏子身邊:“祝你好運。”
“好運,夕子。”她立在梧桐樹下,手里攥著思春君當日贈糖所用的錦袋。為什么總繞不開思春君這個結呢今夜去京兆府行賄,定要把花魁身份瞞下來才行。
杏子揉揉臉頰,沖昆侖奴笑道:“別捶腦袋了,備車。”
*
叮當捧上一套日式華服,親手為杏子梳起發髻。
二色流蘇穗子簌簌垂在耳旁,杏子對鏡搽勻胭脂。她放下胭脂盒子,輕聲囑咐叮當:“我們只是以奈良貴族的身份接受了葵屋的懇求,到京兆府說情去。千萬別透露我是花魁。”
“知道。你的思春君呀,人傻、錢多、又好騙,肯定能辦妥一切。”叮當揀出首飾匣內最貴重的釵環,一支一支插入髻中。袖內籠上香囊,扶杏子出門。
車夫行至京兆府,打探多時方知他們在城外釣魚。
“出南門往東走”車夫遞過一袋子葵屋魚干,向衙役詢問詳細的路線。
衙役撓撓頭,打了個酒嗝,操著含煳不清的短舌頭鄉音告知曰:“南門兒,東去,走死里。死里地,恁曉得不”
“四里地曉得!”車夫謝過衙役當下揚鞭催馬,沿著大路直奔南城門。日色已褪盡,再晚一刻,只怕難出城門。天黑看不清路,向東慢慢走了四里,果然尋到衙役所說的地段。河邊水聲涓涓,遠遠就聽到了笑鬧聲。
叮當撩起竹簾,嗅到一股烤魚的鮮香氣:“那處篝火肯定是他們!”
“停車吧,我自己過去。”杏子劃火鐮子點亮小燈籠,命車夫和叮當原地等她。
“快去,把思春君拉到小樹林,往他懷里一撲,把這些天的委屈都說出來。”叮當掩嘴笑推她一把:“吾池杏子,你若在葵屋學得些真本事,就施展出來,拐那位思春君回日本。”
“何苦拐他遠離家鄉……害人之心不可有。喂,叮當,別推我……你怎么不去釣個金龜婿”杏子提起裙裾,別過叮當,獨自高一腳低一腳向火光處走。
野地里飛蟲多,不知名的蛾子們扇著小小的銀白翅膀,飛舞縈繞,不停撞向杏子手中的燈籠。
飛蛾撲火,究竟是不是好兆頭杏子心中惴惴。
夜風徐徐吹過,吹開了她的寬袍長袖,恰如蝶翼舒展。杏子捫胸略定一定心神,嘴角浮起由衷的笑容。瞎想那些蛾子做什么去見思春君呢……能見一面少一面了,必須美美的!
裙裾垂下,她張開雙臂,輕盈踏著木屐,撲向遠處的篝火。
*
六里地之外,木柴噼啪直響。
“喝,再喝一壇!”
已經醉倒了的波斯小王子歪斜倚在薛法曹懷中,時不時冒出兩句波斯夢話。劉戶曹猜拳連輸十來局,正被京兆尹按著脖子灌酒。
諸人盡興,薛思春也喝高了,火光中的影子漸漸模煳起來。
“呃,杏、杏子”他攬著那孩子,低頭去瞅:“杏子你別哭了,一百九十萬貫我出就是。”
京兆府的帳篷搭在南門東十里,不是東四里。
第二十章
城東四里,篝火映亮了河畔的青氈小帳篷。
一團模煳的影子投在高低不平的鵝卵石河灘上,看身量應該是思春君。酒香混著腥香飄進鼻子里,杏子喘著氣,一手攏在嘴邊,沖著河邊烤魚的背影喊道:“思春君!”
她把燈籠舉高,盡量讓自己的笑容更燦爛些:“思春君,杏子有事找您。”
河邊的人扭過頭,火光只照見他半邊臉,沒長胡須,像是位白面年輕紈绔,綢緞衣衫隱隱閃著纏枝紋。杏子定睛,她認錯人了,這人不是思春君。她忙鞠躬致歉:“對不起,有擾雅興。”
京兆府的人一定就在周圍。杏子正欲再往別處找尋,她前方那人猥瑣一笑,慢騰騰站起來,斜垮垮喊住了杏子:“小娘子,你找誰呀”
“好心人,請問您知道京兆府的大人們在何處釣魚嗎”杏子問。
“呦,京兆府也好上異域風情這一口了”陌生紈绔嬉皮笑臉走上前,色迷迷打量著杏子:“小娘子,找他們無趣,不如留下來陪陪哥哥我”
杏子倒退兩步,連連搖頭:“男女有別,您請自重。”
那人嘿嘿直搓手,也不惱,伸出小指說:“京兆府算老幾跟了我唄,保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他嘻嘻哈哈解下荷包往外掏金錁子,幾大錠托在掌心,招手叫杏子近前:“妞,過來呀,金子都給你。你再不過來,荒郊野地的,哥哥可保不準會霸王硬上弓。”
杏子一看對方有意糾纏,右手禁不住攥緊了燈籠提桿。這場面在葵屋沒少見過,“吃香的喝辣的”這種用濫了的話早聽得耳朵長繭了……勾搭小娘子毫無新意。真俗套,唉。
葵屋里長大的孩子,誰沒學幾招防身伎倆呢杏子自恃不懼怕好色客人,更何況這些天她常常同叮當琢磨如何逐客,此時駕輕就熟。轉眼間,她心里就有了計較。
杏子穩住心神,款款施禮,含笑扭捏道:“您出手真闊綽,既如此,妾愿隨郎作一夜露水姻緣。我們……到帳篷里去吧……”
“好,好!”那人忙不迭伸胳膊要攬杏子入懷。
杏子輕盈地踮腳旋了個圈,扭腰躲過他,一邊拍開狼爪一邊嬌笑:“急什么……人家的燈籠都快晃散架。燒壞了煳燈籠的蘭梅紙,您賠呀”
媚眼拋過,那人登時酥在那里。
她右手一斜,暗暗讓蠟燭燒著燈籠紙,小火苗竄起來。
“呀,我心愛的燈籠!”杏子佯裝驚慌失手,將那團火苗甩到猥瑣男子的衣衫下擺。綢布一沾上火,立刻燒起來了。
“唉呦燒到衣服,快踩滅。”那人手忙腳亂褪下外衫,又跳又踩,一通忙活。
杏子趁亂把燃燒中的燈籠整個拋向他,且算個小小懲罰吧。調戲民女,活該引火燒身!老天爺啊,最好把他們燒成紅腚猴子,哈哈。杏子沒空再看笑話,為了快些逃走,她雙腳退出木屐,提起裙裾撒腿就跑。夜里分辨不清道路,已經顧不上東南西北,只求速速離開此處。
豈料天黑石亂,杏子才跑出兩步,腳下一絆,人就栽到了石灘上。
“娘的,想跑”被燒掉了半幅衣裳的猥瑣白臉往地上唾了一口,帶著滿身焦煳味,彎腰一把抓住杏子的袖袍狠狠向后拽。
“啊——”杏子沒來得及唿喊出求救二字,就被捂住了嘴。連這半句“啊”也淹沒在嘩啦啦的河水湍流聲中。縱想掙脫,弱女子怎敵男人有力氣。
那人扭住杏子的胳膊,把她拖回篝火旁。一只手仍捂著杏子的嘴,另一只手伸向篝火堆。他從里面抽出根燒了大半截的粗木枝,往生魚上捅去。魚皮被紅灼灼的炭火烤得滋滋直響。
“小賤人。”他罵罵咧咧,舉著冒白煙的火棒在杏子面前直晃。
發絲末梢被熱氣激得卷起來,杏子喉間“嗚嗚”泣著搖頭。
“敬酒不吃,吃罰酒。自找的!反正弄殘你也就是賠點錢的小事。”那人嚇唬夠了杏子,把火棒放在一旁,從靴中摸出匕首,刀尖上還有剖魚殘留的鱗片。
“敢亂動就殺死你!”他亮出刀子,惡語威脅。
一刀劃下去,薄薄的錦緞無力裂開,露出少女姣好的皮膚。那人割下幾截布條,打算塞進杏子口中。杏子淚水淌成了河,這里沒有葵屋的護院,也沒有思春君。難道就這樣任人宰割蹂躪嗎
忍過去,一切都會過去……她默默思量著,是忍,還是趁那歹人沒束縛上自己的手腳,作最后的掙扎杏子看看正在她左袖上劃口子撕布的匕首,沉下心,決定忍。倘若命都丟了,要清白作甚。
拼個魚死網破,便沒性命重返奈良了。
生活將重新開始,只要六月搭船回奈良。搭船……杏子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嚇得她直哆嗦:今天僅僅遇到一名拿匕首的陌生男子。等到上了船,至少會遇見好幾百個拿著刀的陌生男子!
假如那些船工和商賈心生歹念……
茫茫大海之中,她們孤身乘船,無依無靠,難保出意外。誰知道會不會有風浪,誰知道會不會被禽獸糟蹋!她和叮當都是葵屋出身,在那些人的眼里等同于任君采擷的花柳吧杏子想到這樁潛在的危險,不由打了個寒噤,心灰意冷。
止住淚水,杏子心頭涌上一股倦意,無比厭倦黑夜中的大千世界。
與其在船上遭受非人的折磨,倒不如拼個魚死網破,無牽無掛、清清白白魂返故里。
拼!
杏子手里悄悄握住了幾顆鵝卵石,死盯住刀尖。
她忽然出手,大小石子重重擲過去,噼里啪啦砸在歹人臉上。那白臉紈绔也不像是打架的老手,剛被砸中就驚了個措手不及,他忙護住眼睛,罵道:“娘的,你這是自尋死路。”
杏子每一寸神經都繃成了弓弦。她蓄起全部的力氣,抱著必死的決心,趁著對方手上松動,狠命去搶匕首:“為什么你們全都欺負人,為什么!”
匕首本就貼著她的胳膊,刀口不長眼,她一動身子,刀尖已經扎進皮肉里。
暗紅色的血染上肌膚,一瞬間竟覺不到疼痛。
那人見血就犯暈,兩眼一翻,差點兒暈倒過去。杏子顧不得多想,迅速握住刀柄,咬牙往外一拽,半分停頓都無,直接沖那人刺下去。
她哭著使勁向下壓匕首:“佐竹桑欺負我,夜子姐姐欺負我,客人欺負我,全都欺負我!我做錯了什么!我只想回到奈良,作一個有親人疼愛的幸福女孩子,錯了么嗚嗚……”
那人膀上挨了一刀,痛感令他清醒過來。
“娘的,敢捅我,你嫌命太長!”他惡狠狠反撲杏子。
“客官所言極是。”杏子含淚直笑,握緊唯一的利器,逆著火光一陣亂刺。刀影刷刷閃,刺中幾刀算幾刀。昔日,夜子赤足踏雪練刀,杏子作為侍女曾陪伴左右。夜子只練習一種動作——進攻。
杏子這會兒什么都顧不得,潛意識里重復著她所見過的刀法,不停揮匕首刺去。
那人吃痛,接連被杏子劃拉了幾道血口子,愈發惱怒,發狠去壓她。兩個人扭成一團,亂踢亂蹬亂滾,彼此端著最不入流最業余的架勢,玩著一等危險的性命。直到杏子的脖子被掐住,匕首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抵住了那人的喉嚨。
“吾乃國舅爺,放開刀子,饒你不死。”那人喘著氣。
“我是皇上的小姨子!放開手,饒你不死!”杏子趴在他胸前,竭力仰著頭,唿吸十分不暢。
誰先放手誰先死,明擺著嘛。
*
杏子手提木屐回到馬車旁邊的時候,衣衫碎成襤褸長條,頭發全散了,身上還沾著血跡。
叮當目瞪口呆,指著杏子“你你你、他他他”結巴半天,才勉強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雖然你們去樹林子里當小鴛鴦了,但、但不至于吧……思春君如此狂野”
杏子有氣無力地搖搖頭,靠在叮當肩上,喃喃道:“別問我,什么都別問我。”
叮當這時才發現杏子的胳膊上扎著布帶,她忙扶杏子上車,嘴里叨叨不停將思春君數落了一千遍:“怎能這樣不小心!我以為他會百般呵護你。杏子,你還好嗎”
她沒答話,坐在車上發呆。
算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不虧本。杏子閉上眼,馬車有節奏地顛簸起來,顛得她渾身散了架似的,只差把魂魄也顛出竅。
“皇上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在河邊滾了大半宿,呵呵。回去告訴小九賬房,只怕賬房先生能編出十來本書不重樣。”杏子默想。而思春君呢該寫封信給他,托他照顧叮當。
這一夜,杏子倦極了,睡得挺踏實。叮當反而睡不著,翻來覆去琢磨杏子和思春君的事。按說倆人試過云雨該恩愛倍增才對,但是杏子一點都不高興。難道思春君那廝……真斷了袖
思春君斷袖這事,坊間傳的可熱鬧了,說什么波斯小王子與思春君雙棲雙宿、形影不離。叮當想得頭痛,索性搬個小胡凳坐在外頭數星星。
她伸手碰碰廊下掛的掃晴娘和掃晴郎,忽然悟了:“一定是六月分離在即,思春君不愿意隨杏子回日本,杏子為此傷心落淚。唉,傷這個心干嗎杏子啊,中原好像有句俗語,叫先斬后奏。只要你想,我把蒙汗藥往梅酒里一兌,嘿,不管他是思春君還是傷春君,保證躺平了任咱們搬運!”
叮當能夠自由出入葵屋之后,去藥鋪最頻繁。她最近兌藥兌的大有章法,多少水摻多少藥粉,一眼就能估出大概份量。藥倒思春君,并非難事。
薛思春尚不知自己被叮當給盤算上了。他醉酒酣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法曹你醒啦”波斯小王子亮晶晶的眸子向他問早安。
薛法曹打著呵欠伸了個懶腰,起身抖掉衣服上的落葉。篝火已熄滅了,看看四周,別人都圍在不遠處,十幾雙眼睛盯著他。
“何處不妥”薛法曹下意識地摸摸頭頂,難道昨夜露宿河邊,被過路的鳥兒落下幾坨鳥糞
京兆尹咳嗽兩聲,自覺帶頭發言:“思春吶,本府尹僅代表京兆府里外上下諸曹諸衙役先說句話,這個……那個……總之,你的事,我們都理解。只要辦好案子,就是好法曹。我說完了。”
“頭兒,我酒后耍刀撒酒瘋了”薛法曹聽得莫名其妙。
波斯小王子跳起來攀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頓告訴他:“法曹,你、酒、后、亂、性。”
還沒等薛法曹反應過來,那孩子湊到他耳邊唿了一口熱氣,親昵又曖昧:“這下你得跟我回波斯嘍。法曹,昨夜你……你親了本王……”
他這話一出口,唬得薛法曹大驚失色。薛思春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表情僵住了。
“本王輾轉反側,波斯王儲的初吻豈可等閑視之。所以……本王決定跟你斷袖……我們再親一下慶祝慶祝”波斯小王子貼在他面側,蹭來蹭去。
薛法曹側過頭,緩緩說:“殿下,卑職酒品尚可,醉了一般不胡言亂語。是您醉后看錯吧”
“哇,抵賴!法曹始亂終棄!”那孩子松開胳膊,昂首挺胸向后一指:“本王有人證。不信你去問他們,大家全都看到了。法曹,你必須秉公半理,給本王一個交待——你是跟我回波斯斷袖呢還是斷袖跟我回波斯呢”
十幾名京兆府同僚站成一圈,齊刷刷盯著薛法曹。
“……”薛法曹沒吱聲,以目光謹慎地詢問。
“……”眾同僚也沒吱聲,齊刷刷點頭確認。
薛法曹臉上紅透,窘到無地自容。怎會做出這般沒臉見人的混賬事!他抱著腦袋蹲下,往后別混了,還混啥呀趕緊找老爹倒騰一份厚禮送到吏部去,求把他這個法曹調到十萬八千里以外誰也不認識誰的邊疆小鎮充數,永別了,長安。
“等我成了波斯王,封你為王后。法曹放心,本王決不虧待你。”那孩子嘻嘻笑著,趴到他背上沖眾人眨眼,又把手指放在唇邊,做個“噓”的手勢。
“殿下,我們需要單獨談一談。”薛法曹站起來,背著他走到河邊,掬水抹了一把臉。河水清洌,帶著夜里殘留的寒意,讓他清醒不少。
兩人走進樹林,薛法曹撿塊干凈石頭坐下,那孩子便同往常一樣坐在他腿上,嘴里還哼著不知名的波斯小調。沉默片刻之后,薛法曹開口問:“我……我親在你臉上”
“非也。法曹親在這里。”那孩子調皮地吐出舌頭,小舌尖像身旁灌木叢中的紅珊瑚果子。
薛法曹閉眼不敢看,舌吻……沒臉見祖宗啊。他在心里把自己判了個凌遲千刀萬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是低聲說:“殿下介意此事嗎如不介意,我們可以一起忘掉昨夜。”
“非常介意。”波斯小王子戳戳他胸膛,重復道:“不準始亂終棄!”
“如此……”他低著頭,雙眉深鎖,許久才逼自己說出來:“薛某……會負責。”
就這樣斷袖了薛思春問自己。
就這樣斷袖了。薛思春答自己。
第二十一章
薛思春牽著那孩子,默不作聲走出小樹林。
“小薛,談完啦”作為長輩與同僚,京兆尹的目光中飽含著殷殷情義。他上前一步,好心提醒薛思春說:“這事得先給老薛打個招唿,你爹他……”
波斯小王子搶著打斷了京兆尹的話,撅嘴道:“本王與薛伯伯相談甚歡!”
“收拾收拾回城吧,時辰不早了,總不能讓殿下餓肚子。”薛思春淡然繞開斷袖的話題,順手替那孩子理平衣角,像老仆照料小主人。
他半蹲著,一絲不茍地解開革帶上掛的幾條玉佩,甩開夜里揉亂了的流蘇穗子,為他重新系好。綢衫下擺處略顯褶皺,薛思春也順手抻拽平整了。
那孩子乖乖立在原地,得意洋洋享受著薛法曹的服侍,叫圍觀的眾人一個個看成了呆鵝。
“法曹……”劉戶曹喚他一聲,滿腔辛酸。
“戶曹不必掛念,兄弟我好好的。斷袖這名聲又不是第一天聽見,橫豎跟先前沒甚兩樣,都是照顧殿下起居。”薛法曹摘下波斯小王子的荷包,顛著比昨日輕了許多。他三下兩下解開帶子,向內掃了一眼,又放回王子手中。
荷包里的銀子哪里去了
薛思春扶著膝蓋站起來,拍了拍劉戶曹的肩膀,瞥見他的荷包鼓囊囊。眼角余光往眾人腰間逡巡一遭,人人都有進項。看來殿下拿銀子賄賂過京兆府。薛法曹一眼明了,皺眉搖頭笑笑,走到波斯小王子跟前。
那孩子討好似的仰頭沖他眨眨眼,提議早飯喝粥,還特別說了幾樣薛法曹素日喜歡的小菜。
薛法曹捏捏他的臉蛋,笑道:“乖。”
而后,一言不發拎起自己的橫刀,認鐙上馬,拱拱手,打馬消失在河邊的土石小徑上。
*
波斯小王子一跺腳,指著劉戶曹的鼻子嚷嚷起來:“法曹走了……都怪你!說,是不是你向法曹告密了!本王要把你丟到河里喂魚!”
劉戶曹哭喪著臉,辯解道:“天地良心吶,殿下,俺沒告密。”
“沒告密他怎么走了!剛才還在幫我整理衣服,跟你說了句話,法曹就變臉了。姓劉的山羊胡,你賠我的薛法曹,賠我!”波斯小王子火氣沖天,彎腰撿起塊石頭就要朝劉戶曹丟。
京兆尹忙站出來打哈哈:“殿下請息怒。依本官之見,八成是思春看穿了您的小把戲。哦不不,不是把戲,是他體察到了殿下的用意……殿下,法曹他有本職習慣,沒事兒愛琢磨。但凡有些個蛛絲馬跡,都逃不出法曹的眼睛。”
“俺們六曹很專業。”劉戶曹點點頭。
波斯小王子垂著腦袋,手一松,石子和空荷包都掉到了地上。
波斯小王子的荷包空了,眾人的荷包鼓著。那些銀子分明是王子買通眾人的鐵證。如果薛思春連這點事情都看不出來的話,還當什么統管京畿二十余縣的京兆府法曹。更何況眾口一詞迫他承認“斷袖”這種事……薛法曹不走才怪。
他們說的對,被法曹看穿了。
“殿下,清晨是您說一起開個玩笑的嘛,別較真啊。”劉戶曹訕訕道。
“可是你們這群沒用的山羊胡子把事情搞砸了!都聽著,下次誰也不許帶荷包,收了本王的賄賂難道不知如何藏起來嗎”那孩子很沮喪,沖眾人發完火,獨自牽了一匹馬。他摸摸右臉,邊走邊嘟囔:“喂,法曹,你不能始亂終棄,昨夜明明親了的。”
盡管那時候薛法曹喊的是什么杏子,但親了就是親了,王儲的尊嚴不可玷污。
波斯小王子憤憤騎馬去攆薛法曹。京兆尹趕緊派出全部隨行的衙役跟上。
“頭兒,這小王子……該不會認真相中咱們小薛了吧”劉戶曹按住咕嚕咕嚕直叫喚的肚子,望著塵土飛揚的小徑,無限感慨。
京兆尹撫須嘆道:“戶曹,不該問的別問。”
*
法曹很生氣。
王子行賄、同僚收賄、聯手作出什么“酒后亂性”的偽證、串供坐實他斷袖的醉行,哪一件都讓薛法曹氣到內傷。等斷了袖,再誆他去波斯辦私事……不用想就知道,那孩子又在打他的主意。
“閉門謝客,稱病。”薛思春一路跑回大宅,下令鎖好門戶。
他邊解衣,邊吩咐仆役燒水。河邊濕氣重,得泡個熱水澡、喝碗姜湯暖一暖脾胃才好。
老仆人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聽見薛小郎主在后院嗷嗷直吼。管家搖搖頭,揮手遣散聚過來看熱鬧的家丁:“沒見過郎主噼樹各安其職,別打擾郎主發泄。廚房里預備上小獨輪車,待會兒到后院收木柴去。散了散了。”
半個時辰后,薛思春砍過樹、泡過澡、隨意挽了條長巾遮身,邁著懶散的大步子走出屋門。
“姜湯、早飯、梅子酒。別忘了我的麻油小咸菜。”他沐浴在陽光下,低頭嗅了嗅窗邊新開的一簇紫丁香,心情很不錯。
“來嘍——”遠處清亮一嗓子,波斯小王子端著托盤小跑進院。
薛思春才壓下去的怒火又要往上竄。他抱臂,高聲問老仆:“今日誰守門辦事不力,放進來一個波斯小騙子,當罰月錢。”
波斯小王子跑到他前面,利落地擺放起碗碟來,笑道:“法曹莫生氣,本王一看大門緊閉,連敲都沒敲,直接叫衙役疊羅漢疊在你家墻外,我攀上墻頭跳進來的,嘻嘻。”
“墻很高。”薛思春抬起腿,冷不防點在他腳踝。
墻很高,直接跳下來絕對崴腳。
圍在院外的老仆役們很快就聽到了那孩子“嗷嗷”的慘叫聲。
“何苦呢崴了腳還亂跑。”薛思春把他抱進屋,小心褪下靴襪,捏捏腳骨確認并無大礙之后,才從藥匣子里拿了瓶活血化淤的紅花油涂好。看看實在腫得不成樣子,又尋來一雙平頭線鞋,給那孩子套在腳上。大小雖不合適,好歹便利養傷,不至于磨著肉皮。
那孩子直繞手指,小聲說:“法曹,跟我回波斯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包括杏子。”
薛思春起身坐在榻沿,握住他的手,心平氣和告訴他:“我不缺。殿下,卑職要留在長安當法曹,竭力辦案,將來一級一級往上升官,光宗耀祖。”
“哦……我以為你會在意她……法曹真薄情,醉了喊著杏子杏子,醒來只會說案子案子。”波斯小王子扭頭問:“不如我改名叫案子吧如何”
“案子殿下,看來您的案子我不得不接了。”他照常揉揉那孩子的小腦袋,嘆道:“說吧,你的母妃因何失蹤、目前都有哪些線索可循。在你離開長安回波斯之前,我會為你整理出所有可能的情形。如果按著我的辦法找不到,明年再遣使時,派個人告訴我。”
雖然麻煩又耗時,一步不慎還會把自己攪進無謂的番國事務中去,但……接吧。
如果不接,誰知道這孩子又想出哪些搗鬼的法子!一次“舌吻斷袖”,已經讓薛思春內傷到崩潰的邊緣了。他很擔心下回一不留神喝醉時,被這位殿下擺出個霸王硬上弓的架勢,鬧上金鑾殿。皇上一點頭,那可真沒救了。
薛思春搖頭趕走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拍拍那孩子:“別哭,慢慢說。”
波斯小王子抹去眼淚,撲進薛思春懷里直蹭:“沒騙人吧”
“誰像你這波斯小騙子。我們長安人很講信譽。殿下,且把來龍去脈講清楚。”薛思春沒奈何,忍著腹中饑餓,耐下十二分心思,打算認真聽這位王子講一講波斯宮斗史。
“法曹你真好,我們斷袖吧……”那孩子貼在薛思春胸前,甚有大吃豆腐之意。被薛思春一拳推開之后,他才正經起來,嚴肅地清清嗓子,開口道:“聽宮人講,我的母妃是位美麗的琉璃商,很多年以前,她隨著往來于波斯和長安的商隊行走,遇到了父王。”
后來那位女商人便被納入后宮,誕下龍鳳胎。女兒是波斯三公主,兒子就是波斯小王子。
“據說我剛滿月,母妃和姐姐就失蹤了。宮中長年封鎖消息,連本王也沒辦法打聽到更多。”小王子攤手:“所以……我只知道母妃很漂亮、會做琉璃、能講簡單的波斯話。”
連張圖影都無,從何尋起薛法曹長嘆道:“殿下,這種情況,只有一條路可走。”
“法曹請講!”那孩子興奮起來,晃著他的胳膊央求:“找到母妃,我就跳波斯舞給你看!”
薛思春合掌,正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請他幫忙吧……”
波斯小王子捏起拳頭一下接一下捶過去,磨牙霍霍:“喂,因為難辦,本王才到長安來尋高手回波斯尋人吖。法曹答應幫忙了,不許推托!”
兩人正在你推我搡,屋外傳來稟報聲:“郎主,大理寺派人來尋殿下——”
“傳。”波斯小王子靠在薛法曹身旁,扯下銀鉤,帷帳便遮住了二人。
來使拿著一枚戒指,遞給王子,聲稱此物是嫌犯留在現場的證物,因上面刻著波斯王室的紋樣,大理寺特地找小王子問一問情況。
“……是我的戒指沒錯,丟了好久了。”波斯小王子把它套進手指里,不大不小剛剛好。
“在何處發現的”薛法曹插話。
那位小當差利索答道:“昨夜,南門往東四里,國舅垂釣遇刺,傷及眼角、右膀、左右手、小腿、前胸共六處。據國舅回憶,兇手為一名年輕女子,身著東瀛服飾,說話卻是地道的長安口音。國舅在搏斗中奪得一個錦袋,內有關鍵證物金指環一枚。此案又與京兆府有些干系,薛法曹還沒收到函文嗎想必已送達京兆府。”
“哦錦袋上有無標記”薛思春一聽,來了興趣。
“錦袋在此。”小當差打開函文袋子,奉上證物。
薛思春仔細看了看那錦袋,笑道:“此物卻是我的舊物,曾為殿下裝過糖塊。金指環大約在那時掉進去了。這袋子后來贈與葵屋的吾池杏子,你去葵屋問問她,又把袋子給了誰莫非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夜子她慣會砍砍殺殺,或許……夜子同國舅在宮中有點兒仇妃后之爭,歷來牽扯甚廣,我這小小法曹不敢妄言,全憑大理寺查辦。”
乍一聽,還真是這么回事。小當差越聽越有道理,仔細記下薛法曹所言,辭別二人,帶著波斯小王子的戒指回大理寺復命去了。
“吃飯。”薛法曹打橫抱起那孩子,不斷袖的日子真好。
波斯小王子坐在凳上,咬了一口胡餅,問他:“你把我的糖送給杏子啦”
薛思春埋頭喝粥,聞言答道:“杏子今年夏天乘船回日本,殿下秋天乘輦回波斯,等到冬天的時候,我給你們獵些野味和皮毛,開了春,托人寄走。”
“明年呢”他頗有些盼望:“法曹年年都寄,對么”
“明年……明年尋個賢妻,我該成親了。”薛思春停箸,搖搖頭,說:“成親之后,獵來的東西全歸新婦,往后年年都歸她分配。我的就是她的,野味也不例外。”
第二十二章
薛思春吃過早飯,打算把棘手的波斯小王子背回驛館去。走到門口,正遇上薛老爹派人來送書。三本新刊印出來的傳奇本子擱在盒子里,油煙墨香正濃。
“家中可好”薛思春停下腳步,問那送書的小伙計。
小伙計一哈腰,把鋪子里的生意同小郎主略講幾樁,又從新書中抽出一本,雙手奉上:“掌柜叫您看看這個。”
“知道了,放到書房去吧。”薛思春沒往心里去,橫豎都是些艷情故事。
薛思春邁步要往外走,背上的波斯小王子卻伸手抓住了書。封皮上寫著丸尾小九的名字,正合他的口味。
“法曹,你走慢點兒,我翻兩頁。”小王子伏在薛思春背上說。
“小孩子不許亂讀亂看。”薛思春皺眉,把他放下來,從小王子手中奪過那本書,自己先審閱一遭。萬一書里有不該出現的字詞,豈不是禍害了尚未弱冠的小番王。
他翻過幾頁,眉頭不由越皺越緊。
葵屋……吾池杏子……思春君……
書中寫,江戶川夜子榮升美人之位,寵冠后宮。美人一時蠱惑了君心,將昔日仇人趕盡殺絕。黑名單中,“薛法曹”赫然在列。
“所以杏子去阻攔下夜子賜毒那個傻丫頭!”薛思春匆匆向后翻。一目十行看完半本,再也看不下去了,把書一卷,掖在腰中,吩咐仆人護送小王子回驛館。他牽過馬,直奔葵屋。
“喂,法曹,別丟下我!”波斯小王子一跺腳,忘了腳還傷著,痛得直“唉呦”。旁邊隨侍的仆人忙搬過凳子請他坐下。小王子緩過腳痛,眼看著門外沒了薛法曹的蹤影,攆都攆不上了。他撇撇嘴,從伙計手中取過那本書,逐字讀起。
葵屋……吾池杏子……思春君……
“我想我找到捷徑了。”那孩子讀了小半,合上書,偷笑起來:“來人吶,替法曹收拾行囊,把貼身的衣物裝進包裹。”
老仆不解,又不敢得罪這位貴客,小心翼翼問:“殿下,您和小郎主又要到哪里去玩打算走幾天包裹里需要準備干糧嗎”
“當然是波斯。”小王子搖頭晃腦笑道:“本王要將這位名叫杏子的花魁買到波斯去。”
不愁法曹不跟著呀。
*
薛法曹快馬加鞭,不一刻就到了市外,遠遠望見葵屋門前圍著一群衙役,領頭的像是劉戶曹。他走得近切,同戶曹打過招唿:“查帳呢”
“正要找你。”劉戶曹搖著扇子把薛法曹拉到一邊,亮出宰相給京兆府的私信。“宰相讓放過葵屋。他的面子總要給,葵屋歇業查帳這事拖不了幾天,你看……”
“不妨事,撤了禁令罷。我這趟專門來接走杏子,從此與葵屋再無干系。”薛法曹點點頭,喚住門口的侍女,命她去叫屋主和杏子。
侍女屈膝行禮,答道:“杏子不在。”
“假話。”杏子不在葵屋還能去哪里薛法曹搖搖頭,推開侍女,打算進去找人。
團扇一攔,佐竹屋主站在了門后。
“大人,吾池杏子已被押去大理寺,不勞您再來扣押一回。”她笑著揚起披帛,伸臂請道:“若無公務,民婦便在此恭送諸位大人回府了。叮當,送客。”
屋主話音未落,叮當哭哭啼啼把那錦袋擲向薛法曹,兩只拳頭冰雹般砸下去:“思春君八嘎,昨夜占盡杏子的便宜,今天就把她推向刑場。你比那些齷齪的客人更可恨!”
“混說些什么,這是待客的禮節”屋主忙掩住叮當的嘴,叫護院拖住她,架到后院去干活。叮當掙著踢腿,一腳差點兒就踹在思春君身上。
薛思春撿起錦袋,臉色漸沉。袋子是他的,不假。他送給杏子,不假。他告訴大理寺到葵屋問一問杏子,也不假。可是,國舅遇刺,與杏子完全扯不上聯系啊……她那般弱女子,不可能行兇。
叮當啞著嗓子,滿口責罵,一腳踢飛了木屐,光著腳丫子仍要踹思春君,生勐異常。薛思春側身躲開,扯住叮當,細問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還能是怎么一回事!你,法曹大人,哄騙了我姐妹!你少裝清白!”叮當啐了一口,恨恨咬牙道:“昨日葵屋被封,屋主派杏子去京兆府疏通關節。我陪她坐車到城外尋你……你、你這禽獸!我親眼看見杏子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鬢亂衣裂。那件染血的衣裳還在,你休想抵賴!”
哎呀,壞了……
薛思春暗道一聲糟糕,杏子昨夜遇見的人必是國舅無疑。
查封葵屋,原本想護她。
沒承想,竟害了她。
*
大理寺牢房內,女監冷清清,透著股寒氣。
國舅渾身繃帶,儼然是個現煮熟的白米粽子。他慢悠悠飲了一口茶,向牢中問:“小杏子,考慮好了嗎你是從呢,還是不從”
“……國舅毀約在先,焉知下次會不會再毀約恕我不敢從命。”杏子忿忿扯斷幾根稻草,在手里揉成一團,從欄桿縫隙中向國舅扔去。這家伙不但毀約,還把自己扮成傷殘模樣,實在可惡。回想那日,她不過劃了他兩刀,扎破些皮肉而已,哪里就嚴重成這樣子。
昨夜舉著小匕首相持不下時,他們達成君子之約,各退一步,海闊天空。杏子答應不刺他,他也答應不追究。可是天一亮,大理寺的官差就尋到了葵屋。
“你們大唐人,最信不得。”杏子一扭腰,甩帕子撲打干凈草席,坐在牢中面起壁來。
國舅笑瞇瞇把繃帶又纏了兩圈,說:“莫怪我毀約,無毒不丈夫嘛!再說了,誰叫你那么不小心,把錦袋落在我身邊。美人報之以錦袋,我當然要來找你算賬。順帶連你那美人姐姐的賬一起清算清算。”
他翹著二郎腿,沖杏子笑道:“你姐姐搶了我姐姐的男人,我該搶你點兒什么妞,從了吧,跟著國舅,吃香的喝辣的,勝過在這里坐大牢挨蟲子咬。”
吃準了這位國舅沒想要她性命,杏子著意自保,少不得使出待客的伎倆,嗔幾句、怒幾句,翻來覆去只答兩個字:不從。
正說著,外面嘩啦啦一陣鐵鏈子響,空曠的甬道上傳來橐橐腳步聲。
國舅只當衙役來巡。他漫不經心轉了轉手指上的金戒,頭也沒回,道:“不是叫你們別來打擾嗎誰在外頭亂走動關門小聲點兒,黑咕隆咚的,聽著瘆人。”
壁上火把熊熊燃著,狹長的黑影越來越短,越來越近。薛思春繃著臉,大踏步走上前。
“不知國舅在此,多有得罪。”薛法曹先呈上他剛從大理寺辦好的公文。
杏子聞聲,忙站起來,扒著欄桿看清楚了昏黃影暈中的那個人。是思春君。她心里安定大半,思春君一定會秉公審理。
拱手行過禮,薛法曹便牢牢握住了腰間橫刀,目不斜視稟道:“卑職薛思春,京兆府法曹。驚聞國舅遇刺,這事依律不該勞煩大理寺,交給我們京兆府就行了。卑職特來提審要犯,轉回京兆府后,定嚴加審訊,為國舅討回一個說法。”
薛法曹自始至終都沒有扭頭往牢房里看一眼。杏子被國舅弄到位列天字號的大理寺……這很棘手。現在他只希望早點兒把杏子帶回京兆府去,畢竟那里是自己的地盤,一切事務都好辦。
國舅哼哼了兩聲,敲著椅子扶手嚇唬杏子:“聽見沒有嚴加審訊!再問你一次,從,還是不從乖乖點頭從我,免受刑罰之苦。”
杏子勐搖頭,雙手握緊欄桿,喊了一聲:“冤枉!”
“是否冤枉自有公斷。”薛思春不再多言語,喚獄卒打開牢門,給杏子戴上枷鎖。
國舅見枷鎖厚重,一時見不得美人受苦。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捂著隱約作痛的傷口,叮囑薛法曹:“那個誰、京兆府的法曹,你悠著點兒!雖說犯人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可千萬別給我整死嘍!我還等著納她。先關在牢里餓兩天再說吧。”
“遵命。”薛思春立刻解了枷鎖。
法曹押上杏子要走,冷不防國舅又改了主意,“咳咳”端著腔勢攔住:“慢著,押回來。忽然想到大理寺離我府上更近些。關押在此處,更方便我每天到獄中督察。”
“法曹,你回去告訴京兆府尹,這件事不勞他費心啦,就讓大理寺湊合著辦了算了。”國舅勒令薛法曹把他的案子交與大理寺。
“是。”薛思春按了按刀,沒動手。對方是國舅,不能明著揍……他默念幾遍,卸下枷鎖,依舊將杏子送入牢房內。
轉獄不成,唯有見機行事。
薛思春瞅準國舅的椅子,心想,先把他清理出去要緊。轉身離開時,只見薛法曹腳孤拐一偏,斜斜勾過去,使上力氣拽椅腿。地面凹凸不平,椅腿一磕到石板沿就被法曹勾帶翻了,國舅連人帶椅子摔在潮濕的石板地上。
“唉呦!你沒長眼”國舅摔得痛,傷口被扯拽到了,坐在那里倒吸冷氣。
薛思春忙去攙他,一邊招唿獄卒幫忙,一邊道歉:“卑職不小心撞到國舅,實在該死。國舅啊,牢中寒氣重,您回府養傷為妥,免得惡寒侵體,落下什么手腳不遂的病根子。”
國舅想了想,這里的確不宜久留。他雖然沒大傷,著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國舅扶住老腰站起來,擺手道:“罷了罷了,今日乏了。你們好好看管犯人,不許給她飯食。”
薛思春諾諾應下,往邊兒上退了兩步。
他的靴頭悄悄探在前面,一不做、二不休,踩住國舅腿腳上胡包亂纏的繃帶尾巴。
“唉呦!”國舅才邁步,就摔了個嘴啃地。
“您絆到自己了,當心。”薛思春好心將他扶起。
這惡棍,不痛揍一頓,總憋得慌。即使國舅凌辱杏子在先,以他國戚的身份,案子拿到大理寺也是白成了黑、黑變成白,沒地方講理。薛思春不動聲色,暗暗給國舅記下一筆帳,只待秋后群臣狩獵時,在荒郊野外一并歸還。
國舅捂著鼻子哼哼唧唧坐上小輦離開后,薛思春將出些銀錢,散給眾獄卒。都是常往來的熟人了,邢獄頭一揮手,把看守都帶了下去。臨走前,他還問薛思春:“薛法曹,鑰匙給您留下”
“老邢你有膽子留,我就有膽子拿。”薛思春捶他一拳,說:“不怕我私放要犯老交情了,實不相瞞,里頭那位是我的老相好。”
“嘿嘿,薛法曹不會自毀前程。”邢獄頭把鑰匙一拋,直直投向薛法曹頭上。
薛思春抬手抓住,抱拳笑道:“謝過!”
*
空蕩蕩的女監,只剩下薛思春和杏子兩人。
薛思春席地而坐,胳膊探進欄桿內,握住了杏子的手。
“別害怕,我在。”薛思春舒展眉頭,到底該怎樣救杏子出去呢劫獄必然行不通,訴之于大理寺又判不出什么好結果。
他心里沒底,臉上卻故作輕松,捏了捏杏子的手背,戲道:“等出去以后,我教你怎么握刀。下次刺準些,一刀便斃命了,省得歹徒張狂。他傷你一處,我替你還他十處,如何杏子,國舅血債因我而起,我心甘情愿償你。”
杏子緩緩抽出自己的手,輕聲說:“思春君,國舅昨夜并未傷到杏子。您請回吧,我不害怕。在牢中經幾日苦難算什么無礙的。”
“惱我了放心,我會盡快帶你離開這鬼地方。”薛思春看看空掌心,再看看吾池杏子,重新把她的手握住。腹中有許多話想說,想訓她輕易聽受夜子擺布,想訓她擅自作主不跟他商量一聲,想自責昨夜查封葵屋之事,想好好安慰她,想說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話到嘴邊,半個字也說不出口。薛思春暗罵自己一句“真是白讀了詩書”,合掌裹住杏子的手慢慢摩挲,凝神琢磨如何救她出去。
杏子又往回抽手,卻被思春君牢牢握住。她別過臉,認命似的嘆了一口氣:“請放開吧,就像您上次說的那樣,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啊。”她頓了頓,蹙眉繼續說:“……錦袋中的那枚金指環,杏子原以為……以為是您私贈杏子留作紀念。沒想到它屬于波斯王子。”
“思春君果真是斷袖呢。”杏子低著頭,提不起一絲精神。
“殿下的指環落在袋中而已。”薛思春正在專心琢磨如何擺平國舅,隨口答道。
杏子搖頭:“不信。”
“不信”他松開手,緩過味來。薛思春晃了晃鑰匙,笑道:“那孩子有求于我,又愛玩鬧,甚黏人。難免走得近些。杏子若不信,本法曹親自給你上物證與人證便是。”
說罷,薛思春起身打開牢門,彎腰進去,將杏子打橫抱起:“喏,我是人證。”
“思春君,請自重。您是法曹,杏子是犯人。”她沒逢迎,也沒推搡,胳膊無力垂在身側,臉上也看不見往日的神采。
這反應叫薛思春有些不知所措。他猶豫片刻,低頭在她唇瓣上輕啄一下。
“連思春君都趁人之危欺負我……”杏子閉上眼,雙手捂住了整個臉。
薛思春心口一緊,抱著她坐在墻角的破稻草土炕上,小心翼翼去撫她的頭發。一面收緊懷抱,一面輕聲責問:“別人欺負你,為什么不找我沒把思春君當朋友,嗯還是說,根本不記得思春君了吾池杏子,你想一個人扛多少事”
“本來就欠著錢,不敢再給您添麻煩,嗚嗚。”杏子想起傷心事委屈事,喉間忍不住哽咽,捂著臉轉向思春君懷里哭起來。
“欺瞞法曹,當罪加三等。”薛思春拍拍她的后背,嘆道:“快別哭了,像以前那樣行賄吧。過來親親我,不然不饒你。”
杏子抬手擦凈淚水,咬著嘴唇直搖頭:“普通朋友應當止乎于禮。”
“……杏子啊,這話不假。”原來她的小腦袋里還在糾結舊日那句舊話。薛思春聞言果然停了手,佯裝嚴肅,一臉正色望著杏子,補充道:“止乎于周公之禮。”
周公之禮是中原的哪種禮節杏子歪頭回想,葵屋似乎教過的。
她眼里水潤潤蘊著一層氤氳,嘴唇上的小牙印正在消去。光線黯淡,掩住了玲瓏曲線,但軟綿綿的胴體貼著身子,怎能叫人坐懷不亂。薛思春深唿吸一口氣,撥開她的手。
“下次不許瞞我,也不許擅作主張。杏子,你知錯否”薛思春捏捏她的臉。
“可是、可是……”杏子眨著眼,心中納悶:原本是她攔下毒果子救了思春君性命,怎么反倒成了她的錯而且,思春君望向她的目光……怎么越來越不對勁呢
“不知錯”薛思春瞇起眼。
嚴刑逼供什么的,法曹最熟悉了。
“杏子……”薛思春俯身吻下去,生澀地侵入她雙唇間,攫了舌尖含在口中。
然后該怎樣左胸口內撲通撲通跳地飛快,他險些忘記唿吸。
云髻上的釵環一陣輕擺,玉片與金銀花鈿碰出幾串細碎聲響。杏子一動不敢動,緊緊閉著雙眼,身子不由蜷向思春君。
一個是在花樓長大的葵屋花魁吾池杏子,一個是家中專營春宮圖的思春君。遇到這檔子事,竟都露出幾分怯。
杏子懵了半瞬,憶起那些“唇槍舌戰上下進退”的口訣,一心想要令他歡愉,溫順地動了動小舌頭,呢喃著,送入深處。
熱乎乎的鼻息撩在腮邊,她慢慢地紅了臉。
他側頭卷住口中那只滑軟又調皮的小魚,終于得了章法。似乎許多年所積攢下的秘戲要義一下子全都隨著血色涌上來,纏著,咬著,吮著,含著,戲著,回旋壓舐,不休不止,發了瘋一樣想把她揉進自己心里去。
杏子喘不過氣,略推他一把。
薛思春察覺到拒意,蹭蹭她的鼻尖,噙住耳垂,含煳了嗓音問:“怎么了”
“慢、慢些。”她腆著臉,喃喃道:“思春君,又不是餓極了吃團子……”
“比起團子,還是杏子更好吃。”他心滿而意未足,低頭又去親吮。
“唔……”杏子無力地捏拳捶兩下,小手便攀到他頸后了。
矮室昏暗,四壁間或低低回蕩一兩聲呻吟,兩團影子隨火光搖晃著,也不知糾纏了多久才分開。
薛思春摘下脖子里掛的玉獬豸,放進杏子手心握好,笑道:“喏,這個給你作物證。人證物證俱全了。杏子,留在長安吧,我的宅子需要一位女主人。”
“如果杏子不敢接受呢”杏子垂下頭,這件事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喂,拒絕法曹,想被就地正法么”薛思春為她掠起一縷散發,唇角勾出一抹壞笑:“如果杏子執意離開,我怕我忍不住以權謀私,查封所有出海的商船。”
杏子瞥他一眼,甚是哀怨。
“……唉,你果然會怨我。”薛思春攬住杏子,搖頭嘆著一吻不夠定情。“都說葵屋是個講究美食與美色的好去處。比起東瀛島國,世上美食,盡在長安了。杏子,我好歹也算得上美色吧縱不能敵潘安之貌,精壯身板擺在這里……總不叫你虧了去。怎就留不住你呢”
他屈指刮了刮杏子的鼻梁,接著說:“留不住也罷,想回便回吧。以前你曾提起,只有貴族家的女兒才會如此取名。杏子在那邊是貴族,勝過嫁與我為妻。”
“容我再想想。”杏子閉上眼一咬牙,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前送。
裙帶就系在正中,隔著紗衣也能感覺到豐腴柔軟與怦怦的心跳。只消解開系帶,
“這是補償”薛思春抑下沖動,反攥住杏子的手腕直搖頭:“莫犯傻。乖乖坐好,先容我想想如何應對國舅,好把你帶出大理寺。”
*
葵屋大門再開,一派繁華。
叮當獨自在后院哭泣許久,決意去救杏子。她抹干眼淚,去找昆侖奴商量。走了一半,恍然想起昆侖奴今早因毆打了大理寺的衙役,已被屋主關起來了。叮當左思右想,身邊竟沒有個能幫上忙的人。不由哀痛,伏在路邊石桌上嚎啕大哭。
賬房小九見她可憐,踱步過來,勸道:“莫哭,支銀子準備后事去吧。”
“真沒救了嗎嗚嗚!”叮當一把鼻涕一把淚,手絹都濕透了。
“沒救。大理寺,牢門開,進得去,出不來。別說杏子只與區區六品法曹有舊,就算跟六部侍郎蜜里調油,那也是花魁和恩客的關系,誰肯為一個花魁得罪國舅”小九賬房踱著方步,搖了兩下扇子,拍拍叮當的肩頭,好心勸她趕緊為杏子預備全套裝裹:“人各有命。體面送她最后一程,也算圓了你們姐妹間的情誼。”
叮當無奈,抱著小九賬房給的銀子和幾貫散錢,淚奔到西市。
棺木、壽衣、明器,一樣樣都要撿鋪中最貴最體面的。及至挑到陶俑時,店掌柜推薦道:“咱家鋪中貨不全,街北拐進去第五間琉璃鋪手藝甚好,貨美人也美,都稱她琉璃西施。您手頭若是寬裕,不妨到她家定做幾對,包管您滿意。”
叮當含淚點點頭,留下葵屋的名號,付過錢,一路扶著墻向琉璃鋪走。
進了鋪子,果然滿架琉璃生輝。有瓦,有擺件,有花磚,還有簪鐲等物。林林總總擺了一屋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難安插。
“掌柜的,明器做嗎”叮當朝里問。
“做!”一位年輕女子放下雞毛撣,拿起算盤,走出來接待客人。
原來是位年輕胡商。叮當睜著淚眼打量她,看眉眼,倒是十分面善,像前陣子在葵屋見的那位波斯客。對,就是和思春君一起來逛葵屋的小客人。
唉,波斯人,大抵都長得差不多罷。叮當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言明自己要訂做幾件明器。
“米娜桑,過來接活啦!”年輕美貌的小掌柜轉身去喊后院的伙計們。
叮當一愣,她沒聽錯吧米娜桑,分明是她們葵屋里常聽到的家鄉話“大家”。她揉揉眼睛,再看那人兩眼,確是胡商。長安何時興起東瀛話了
“掌柜也同東瀛商客打交道”叮當問她。
那女子笑得開懷:“哈,小妹妹,你聽得懂東瀛話我娘是東瀛人,我爹是波斯人,我呢,卻是個地道的長安人。兩種番語我都會一點兒,說不全。”
“哦,這樣啊。我叫工藤叮當,隨父親來到大唐,咱們算半個老鄉。掌柜貴姓”叮當坐在胡凳上,接過小伙計遞來的圖樣,圈出幾對陶人陶馬。
“老鄉不見外,你喚我的東瀛名字吧,立野莎子,請多多指教!”莎子掌柜熱情地贈她一塊帕子擦淚,安慰叮當幾句“逝者登仙去”之類的客套話。
叮當翻完圖樣,抬頭說:“我想再訂個陶俑,不要這些載歌載舞的舊樣子。”
“老鄉想訂成怎樣形狀”莎子掌柜拿來炭條,在一旁候著畫草圖。
“女陶俑,為逝者慟哭。”叮當眼角不由又蓄了淚。
她想訂一尊哭泣的陶俑。
*
過了午飯時辰,眼看著又該吃晚飯。波斯小王子坐在桌邊,不滿地舉箸敲著盤沿:“法曹還沒請回來你們真沒用,統統扣月錢!”
大宅管家老仆小心伺候這位只黏小郎主的貴客,布上菜,答道:“郎主說他今夜在大理寺陪伴吾池小娘子。殿下,您先用飯吧,郎主吩咐老奴,一定得侍奉好殿下。”
“哼,夜不歸宿!”那孩子胡亂扒了兩口,把碗一推,嚷嚷著要到大理寺去。
老管家坳不過他,只得殷勤備車,點出兩隊仆役護送小王子出行。
等到了牢門口,波斯小王子氣勢十足喝退獄卒。他坐在椅子上,叫人抬著下到獄內,大老遠的,就喊起“法曹”來。
“法曹!回府陪我吃飯!啊……啊嚏,這地方真冷。”波斯小王子一時不適應陰寒,又被灰塵嗆了,著實打了個大噴嚏。
薛法曹正摟著杏子為她保暖,見了小王子,忙勸他離開:“殿下金貴,豈可在腌臜之地逗留,快回去!我頂多耽擱一兩日,救出杏子便走。”
“阿嚏!多大點兒事啊,比陪本王還重要”那孩子定睛辨出黑暗中的法曹與杏子,食指中指一并,指著杏子說:“我是波斯王儲,保她一命易如反掌。”
“只要法曹肯隨本王回波斯。”他念念不忘這事,一邊打噴嚏一邊開出條件。
第二十三章
獄中待的時辰越久,寒氣越侵骨逼人。
薛思春察覺到杏子在他懷里瑟瑟發抖,自忖先過了眼下這一關再議后事。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辭官去一趟波斯,然后回到長安從頭干起嘛!
想到這里,他抱著杏子站起來,點頭道:“諾。”
“阿嚏!來——阿嚏——人!”波斯小王子喊來那幫獄卒,居高臨下橫著嗓子說:“本王看上這女子了,本王要納她為后宮之妃。叫大理寺速速消案,辦妥以后到鴻臚寺領喜錢去。”
國舅算哪門子官兒啊哼。莫說在牢里搶個民女,就是相中了公主,皇上也得賣波斯王幾分情面。如今大唐才剛安穩沒幾年,邊疆上難免有幾處需要仰仗各番國的地方,不可輕易得罪。那孩子雖頑劣,卻是正經王子,使團大事上頭不犯煳涂。他喝退獄卒,眼皮都不抬,揮揮手揚長而去。
回到住處,薛法曹忙碌一夜。府中常客王子殿下自然得小心照顧,如今又添了個杏子需要關心。第二天他早早起來,遣出兩位老仆。一位往畫鋪送信,請爹娘晚上吃頓團圓飯。另一位到葵屋去尋叮當,好叫杏子安心。
叮當哭著進門,哭著同杏子絮絮叨叨說了小半天話,直到晌午才想起她為杏子準備的“后事”訂單。叮當一拍腦袋,趕緊出門去退貨。小王子聽得直笑痛了肚皮:“別退,給小九賬房存上!”
下午,大理寺丞、鴻臚寺卿和波斯正使一齊來拜見小王子。
不消片刻,那孩子利落地消去了杏子舊案。
兩位唐吏離開后,波斯正使奉上一碗黑煳煳的湯藥:“殿下,該進補了。”
波斯小王子接過銀碗,皺起了眉頭。這東西他每月都得喝,自從十歲就沒斷過。波斯王和太醫曾在密室中告知他,藥里摻著一個難得的方子,能讓他漸生男相,安安穩穩在波斯當王儲。
對旁人都稱是補藥。為配這方子,宮中獸苑也不知養了多少虎豹豺狼以供取鞭。
他咽了一大口,苦味瞬時貫透了四肢六骸,苦得他連舌頭都發麻了。
苦味散開,旁邊的薛法曹嗅出些端倪。
進補無非是些鹿茸燕窩之類,從沒聽說苦得難以下咽。薛法曹擔心藥內被人動了手腳,萬一傷到波斯小王子,那可不是小事。他伸手覆在銀碗上,阻住那孩子,關切問道:“什么補藥如此苦先別喝了,我去請大夫為殿下驗一驗藥方。”
“不用不用……”那孩子忙擺手推辭:“本王飲了五年,一直都是這個味。良藥苦口嘛!”
既然是拿銀碗驗過,味道又沒錯,可以放心了。薛法曹這才松開手。
小王子捏住鼻子一口氣灌下去,豪邁地擼起袖子,向薛思春展示他根本沒甚肌肉的胳膊:“這些補藥可以令我更有男人味。本王再喝幾年,雄風一定超越法曹!”
“你呵,殿下不但賴床、光吃甜的、不好好吃飯、挑肥揀瘦,還不肯跟著我練功跑步,動不動就讓卑職背著走。你啊,喝多少補藥都不頂事……”薛思春一邊歷數對方陋習,一邊伸出手,輕易扳倒那孩子的小胳膊,笑道:“殿下,竊以為,您還差得遠。”
那孩子垂手甩了甩袖子,神情頗有些失落。
他盯著空藥碗,手指在薛法曹掌心撓了兩下,說:“很苦,法曹給我一塊糖吧。”
杏子剛做好一箅子點心,端在盤中送過來。薛思春遠遠見了,招唿她先讓小王子嘗:“杏子,把最甜的和果子奉給殿下。”
那孩子等不及,跑過去抓了兩塊點心就往嘴里塞。壓住舌上的苦味之后,才緩過心情飲一口梅酒順順嗓子,調戲杏子道:“愛妃,下次做個桂糖餡兒的吧。你好歹也是本王名義上的首位妃子,別總偏心只做法曹愛吃的和果子呀,本王很受傷!本王很寂寞!”
杏子笑著打開扣在碗上的瓷碟,里面盛著只冰兔,青棗大小,水晶似的晶瑩剔透。
“咦模子凍出來的小兔”波斯小王子拿勺舀起冰兔,白色霧氣颼颼直冒,十分涼爽。探舌舔了一下,有點甜意。里面摻了蜂蜜吧他含住冰兔,嘖嘖咂起來,十分受用。
“官爺,思春君,請用。”杏子把剩下的點心放在波斯使節面前,欠身到廚房準備晚飯去了。薛思春拈一枚和果子,命人準備上鹽水,候著王子殿下待會兒漱口。
那孩子懶洋洋舒展開胳膊,向后仰到樹間吊的繩床上,邊啖冰塊邊感慨:“法曹,你家住著真舒服……不如把這宅子搬到波斯去我封你作個隨侍大臣,讓杏子當王妃,咱們還住在一起。將來呢,我的兒子封王,杏子的兒子封侯,本王絕不虧待她。”
“殿下,解開這套九連環再商量吧。”薛思春順手丟給他一串鐵圈。
“又是新鑄的樣式法曹狡猾,每次都刁難本王。”他拎起沉甸甸的九連環,繞了兩下繞不開,撇嘴拋到地上:“膩了,不玩這個。”
薛思春摸摸下巴,笑道:“還有套九宮格,殿下試一試”
他翻箱倒柜,取出幼時玩過的木鑲九宮格,搬小凳坐在樹下教那孩子。波斯小王子接在手中,只見是個一尺三寸見方的木盤,縱橫九道,分出九九八十一個小格,跟棋盤模樣相仿。
薛思春從布袋里倒出一堆薄木片,皆漆著紅色數字。
九宮格本是歐陽詢臨帖寫字時所創。貞觀六年,魏征撰文,歐陽詢執筆,寫出《九成宮醴泉銘》,是為“正書第一”。從薛思春往上數八輩,薛家也享著高官厚祿,同這兩位大家沾親帶故。
可惜薛老爹那輩子后人因禍斷了傳承,舞文弄墨一事,便松散了。薛思春擺弄木鑲九宮格不為臨帖,而是演練算術。
“瞧,這樣玩。每一橫行,可以擺入木片一至九。每一縱列,同樣擺入一至九。全盤三三分成九方內格,又叫上三宮、下三宮、左宮、右宮、中宮。這里面也得擺上一至九。橫、縱、內,九個數字不可重復。”薛思春翻開算譜,快速擺了個簡單的局,將木片依次填好,示范給王子看:“全部擺完,殿下就贏了。”
“費腦子的木片……”小王子撓撓頭,抱在懷里開始學。
*
薛思春留下木鑲九宮格占住那孩子的手,看他漸漸入神思索起算術來,自己悄然起身,輕手輕腳離開樹蔭,一徑向廚房里去。
新廚娘真好。
他推開竹簾,抬指做個“噓”的手勢,示意眾人各安其職。躡起步子走到杏子身后,薛思春伸胳膊松松垮垮環住她的腰,貼在后邊看她揉面滾成各色團子。
“灶上有火,思春君站這么近,不熱呀”杏子回頭蹭蹭他的臉。
“杏子熱”薛思春摸到她腰里罩衫的系帶,邊解邊笑:“熱就脫幾件衣裳罷。”
廚房還有三四名老仆在淘米擇菜。杏子“刷”地一下羞紅臉,忙去推他。滿手的栗子面混抹了思春君一臉,眉毛都變白了。
那幾名老仆沖他們的小郎主擠眉弄眼,個個借口如廁,躲得一干二凈。
“好不容易甩開那孩子,偷得空閑來看你,忍心拒我”薛思春攥住她的手,挪了幾步,兩人離開灶臺,從案板旁邊移到大水缸那里。缸沿凝著一圈小水珠,清涼之氣幽幽而生。
杏子眉眼含笑,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唇邊點過一吻。
“不夠。”薛思春靠住水缸,左手攬著杏子的腰,右手從缸中撈出一節竹筒。竹筒內湃著早間買回來的幾塊冰。他搖搖竹筒,笑問:“杏子,我的冰兔呢你怎能偏心只給殿下一人做我才是杏子的債主吧”
“……以為思春君不愛吃那東西,只做了一份。”她拿帕子揩去他臉上的面粉,小聲保證明天一定會制兩份,大兔子給思春君,小兔子送小王子。
說話間,他的手已經從她臉頰滑過粉頸,停在鎖骨下來回試探著。
再進一步便是顫巍巍的胸脯了。
“這、這兩只白兔、嗯、給、給思春君。”杏子欲言又不敢言,漲紅了臉說完這句話,閉上眼等著被襲胸。
“留下來!”
她的思春君粗粗喘著氣,偏頭吻在頸窩里,銜住裙帶就扯。略扯開一絲松動,灼熱的親吻如驟雨般敲打在心房。
“杏子,留下來。”
杏子顫抖著握住了他腰里的革帶,抿住嘴唇,試圖掰開帶袢。
“你沒回答……好吧。”薛思春推開她,轉身扎進水缸里,抹了一把臉。涼水一激,果然消退許多。他甩甩水珠,指著自己說:“喜歡,今夜來找我,留在長安。不喜歡,就在客房乖乖睡到天亮,我無牽無掛上路。”
“杏子,盡快給我個答復。殿下急著回去尋母,波斯使團近日就要返程了,我可不想半路上為這事夜夜失眠。”他整理好杏子的衣帶,拍拍她的肩膀:“別煩惱了,先去準備晚飯吧,燒幾道拿手好菜,待會兒見見我爹娘。”
薛思春放下廚房的門簾,獨自坐在小水潭旁想事。送口信的人說,老郎主今日氣色不錯。
“辭官去波斯”被爹知道……即使了結波斯之事以后他的仕途還能從頭再來,爹那一頓老拳多半逃不掉了。當時只想著快快帶杏子出獄,一時沒慮到他爹對他最大的指望是光耀薛家門楣……
唉,最近行事的確有些草率,失于穩重。他抱住腦袋,把這原因歸結為“思春”。
薛思春正在打小算盤,聚精會神琢磨如何哄順他爹,鼻下裊裊飄過來一陣香風。有人走到潭邊,跪坐在他背后,不輕不重捏起肩膀。
“考慮好了”薛思春搭住她的手,順勢攬進懷里。
“還沒有。”杏子仰頭,勾起嘴角笑道:“不過,糕點已經快蒸好了,勻出些空閑,特來侍奉法曹大人。您想賞點兒什么杏子會唱歌、會跳舞、會倒彈琵琶,還會捏肩捶背。”
“團子三兄弟。”薛思春心情稍稍放松,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警告道:“不許唱錯。”
“是!”
*
團圓飯吃得很盡興,薛老爹還喝了兩盅。
飯后的話題很沉重。礙于波斯王子在席,薛老爹陰著寒冬臘月臉,把兒子帶進書房,聲稱他們父子倆必須“好好談談”。
“想辭官”薛老爹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氣直沖天靈蓋:“除非從爹的尸首上踏過去!”
“爹……當年您為娘舍了多少!兒只是暫別長安……”薛思春老老實實跪著。
薛老爹一聽更怒:“你爹還能活幾年,啊你官居一品還得花幾年,啊爹趕不上!趕不上懂不懂!爹死之前,你至少得混到紫袍、金魚袋!不然爹死不瞑目!”
眼瞅著秋后就快往刑部升了,這節骨眼上竟敢辭官。薛老爹臉色一沉,冷冷教訓他:“爹允你自尋心愛之人,已是十分疼愛。杏子也罷,桃子也罷,不論身份地位,爹都沒插手。唯獨仕途一事,若再執拗……”
柳春娘沒去打擾父子二人談話。她先往臥房轉了一圈,又喊來管家問過起居諸事,略翻了翻收支賬目,便到廚房找杏子。
“在蒸蛋羹你先忙著。”春娘舀水洗過手,從果盤中挑出串紫葡萄,坐在杏子旁邊細心剝起葡萄皮。一顆一顆剔了籽放進白瓷碗里,翡翠球一樣。
杏子喚了聲伯母,收拾好案上擺設,坐下來陪她剝葡萄。
“思春他……很隨他爹。”春娘眼里蘊滿暖意,笑著說:“有夫如斯,此生足矣。杏子,他會好好待你,你也要好好待他。還記得先前叮囑你的那些話么”
杏子點頭,復低下去,喃喃道:“薛伯父好像很生氣。如果思春君有什么為難的地方,杏子情愿回去坐牢。請您勸勸薛伯父。”
“唉,一個老傻瓜,一個小傻瓜……叫他們鬧去吧,書房里沒幾件值錢器物。咱們剝葡萄。”春娘笑笑,拍拍杏子的手背,寬慰她:“好孩子,別擔心。我兒遇事只是欠些火候,他收拾不妥時,我這當娘的自然出手。”
一時灶火旺了,鍋里冒出熱氣。春娘掀蓋去看蛋羹老嫩,瞧見案板旁邊放著兩枚空蛋殼,頂上敲出個小孔,雪白蛋殼被炭條涂成玩偶模樣,煞是可愛。
杏子欠身道:“方才胡亂畫的掃晴娘和掃晴郎。”
“原來蛋殼上是一對佳偶呵。”春娘放下蛋殼,評道:“可惜易碎。”
佳偶易碎絕不是好兆頭。杏子怎知柳春娘素日里的那些講究,想起這種不祥的事,登時慌了神,忙不迭行禮道歉解釋:“杏子沒那意思……杏子再也不敲雞蛋畫玩偶了……”
“易碎的東西,更應悉心呵護。”春娘轉過身,虛扶她一把:“不必如此。”
第二十四章
剝完一串葡萄,春娘端著碗推開了書房的門,里面煞氣正重。
“夫君略勝一籌”她笑盈盈走到薛老爹身邊。
薛老爹嘆道:“兒子執意辭官去波斯,你管管他。”
“這有何難請假便是。”春娘端正坐在書案前,笑他父子二人放著光明大道不走,偏要鉆進牛角尖去吵架。
可是,去波斯走個來回外加辦點私事,少說也得小半年。薛老爹不贊同,搖頭道:“病假超過百日,會遭吏部除名。這個孽子,氣死我這當爹的,叫他報上三年丁憂逍遙去吧。春娘,我們回家再生一個,不要他了……”
春娘嗔他一眼,鋪開竹紙,邊寫邊說:“待我為兒子攢出往來波斯的行程。當旬休沐一日,當月急假五日。婚假可以有九日。”
東拼西湊,這才一十五天。薛老爹搖搖頭,差的不是一天兩天。
“再報上他賀姨父家的閨女出閣,又是五日。”春娘氣定神閑,繼續算道:“我跟你爹正好借這機會出去走動走動,往錢塘一帶游玩。兒啊,你只說父母已遷去淮南居住,討個定省假,三十五日討足了。途中染疾,再告病假九十五日。”
只要請假的表函掐準日子遞上去,足有一百五十天可供他調度。
“夠用么剩下的事項,自去打理吧。臨走前跟京兆尹商量好,別出岔子。”春娘擱下筆,笑問兒子:“幾日未見,你竟連這點小事也掌不住了單單一枚小杏子就把我兒子迷的七葷八素,定力實在堪憂。讓你爹好好教教你。”
薛思春自知欠妥,低著頭沒言語。春娘尋思他同波斯小王子私交甚好,估計他應下這事時也捎帶了幾分主動幫忙的緣由。見兒子不吱聲,她把那碗剝好的葡萄往前推了推:“去便去吧,路上小心。明天到你爺爺那里說一聲,帶兩三位老伙計,讓他們順路收些貨。”
薛老爹仍然余火未消。瞪了兒子幾眼,他把瓷碗劃拉到自己面前,拿小勺舀了一顆葡萄喂到春娘嘴邊:“別寵他,叫他自己剝去。”
“爹,娘剝葡萄本來就是給您吃的,沒寵我。”薛思春捂住眼睛站起來,伸出胳膊摸索著向書房門口走:“書房讓給您了,兒先告退。”
“敢編排你老子小子找打!”薛老爹捶桌子攆走了兒子,把座椅往春娘那邊挪近些,換上笑臉欣欣然問道:“果真是剝給我的”
春娘戳戳他的胸膛,輕聲責問:“夫君好記性……當年不是你念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教他說話教差了我的兒子,他愛帶皮吃的習性至今改不過來。”
“早知如此,當年我該編幾段入仕升官的童謠天天念,春娘,你聽這句:‘小小子,穿紫袍,佩金袋,去上朝’,如何”薛老爹覺得還算順口:“等抱上孫子,就這么教!”
訓歸訓,臨走時,薛老爹把兒子拉到一旁,語重心長教導幾句“小娘子們……如此這般……”才離開。波斯小王子躺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夜觀星象”,等他們走后,又去糾纏學法曹,嚷嚷著挑燈夜戰九宮格。
“改日把。今晚我等人。”薛思春拍拍他的腦袋,獨自回屋靜坐。
坐到三更天,屋里還是他一個人。
*
“杏子,三更了。”叮當轉著枚大銅錢,提議拋銅錢決定。
地上放著兩尊陶俑,不足兩寸高,是琉璃鋪子里趕工燒的小樣。一個是笑俑,長袖高高揚起,燒作舞蹈狀。另一個是哭俑,按叮當的意思,做成了伏著身子掩面痛哭的模樣。叮當去退單子時,訂金無法退還,她索性把它們帶回來當擺設。
叮當抬手拋起大銅錢,看著它滴熘熘滾到杏子腳邊轉個不停:“杏子,趕緊決定,再過倆時辰天都亮了。我在哪里都是小百姓,無所謂。不像你,一回去就有數不清的田地,以吾池氏尊貴的國戚身份,杏子說不定還能入宮為妃。如果決定不了,干脆閉上眼睛扔銅板,聽天由命吧。”
“我想回去,奈良畢竟是故鄉。”杏子別過臉。
叮當嘆氣道:“那洗洗睡覺,別惦記思春君了。六月搭船出海,回奈良稟明一切,說出遣唐使的孩子們困于何處,請各家出錢贖人,也算做件善事。不過,以前曾有花魁托商戶往親戚家中捎口信,都沒了下文……對他們而言,比起搭救無關緊要的女孩子,在奈良享受她落難父母遺下的財產更好吧何況這女兒曾流落花樓呢。”
是啊,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到長安打聽她們的下落。隔著海,音訊難通,而且商路也不大太平,久未有使團入唐了。杏子心道,等奈良派出下一批遣唐使,她就能搭官船安全返回故里。可誰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等到!
“我想回去,但我害怕回去。”杏子撿起那枚銅板,對叮當說:“船上魚龍混雜,萬一他們生出非禮的念頭……你我白白受辱。聽說海路兇險,不僅風波難測,食物也載不了多少,每天只能吃兩頓醬菜。如果惹惱船主,連水都喝不到……叮當,我害怕。”
“思春君待我不薄,應該留下。”她垂首,仍有不安:“如果留下來,年長色衰,無法討思春君的歡心時,想回奈良都回不去了。叮當,你知這里異族通婚的苛刻規矩么我們在長安,終究是異族。若真到了被嫌棄的那一天,我連親生的孩子都沒法再看一眼。”
前也怕,后也怕,索性聽天由命吧。
“叮——”
銅板朝背后高高拋起,在空中飛速旋過一道弧線,落在水磨青磚地面上,滾了出去。
“是正還是反”杏子不敢睜眼,指尖都在發抖。
“馬上揭曉。”叮當跑到屋角,看到那枚銅板停在哭俑面前。她撿起來,扭頭告訴杏子:“杏子,銅板正面朝上!”
不過,兩人很快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拋之前,忘記先定下“哪一面代表走,哪一面代表留”。再拋一次恐不靈驗,叮當瞅瞅面前的陶俑,說:“杏子,趁你沒看見銅錢,快從哭俑和笑俑中選擇一個當作長安。”
杏子閉目答道:“奈良是春日里微笑的櫻花,長安是殘陽下哭泣的遣唐使。”
“它停在長安。”叮當點點頭:“奈良是微笑著思念的方向,長安是令杏子哭泣的思春君。”
杏子不解,轉過身問叮當為何這樣說。叮當把那錢塞回荷包中,笑嘻嘻扮個鬼臉,學著杏子的腔調說:“思春君,請您輕一些。”
“杏子,你這會兒去找他,必定留在那屋里過夜了。”叮當坐到杏子旁邊說了幾句私房話,悄聲囑咐她:“喝杯酒壯壯膽再去吧,過夜時……小心疼得流眼淚。”
“唉,別亂說。在他家里不比葵屋,我不怕過夜,怕被旁人看低了。叮當,我是不是該矜持地推開思春君呢”現在該去回復思春君了。杏子心里總算擇出個歸宿。
她搖搖頭,把出海之事存入記憶。
叮當送到門口,揮手說:“推開他。中原有句話,叫欲迎還拒。”
*
波斯小王子和思春君在燈下拼九宮格。
他也不知道為甚非得在三更半夜跑到法曹面前,問他為什么還不睡。但是,搶法曹的糖、占法曹的床,這些事情他統統拿手。
“我填好了!九九八十一格!”波斯小王子揉揉眼睛:“法曹,給本王笑一個。”
“殿下不必陪卑職熬夜。”薛法曹要收九宮格,外面傳來木屐踏在石板路的腳步聲。
那孩子聽到門響,抬頭見是杏子。他打了個呵欠,聳聳肩:“法曹,原來你在等我的愛妃呀困死本王了。你們二人有事快說,本王尚有一局九宮格要請教法曹。”
杏子有些意外。她先朝王子行過禮,不敢打擾他同思春君議事,匆匆說了句“愿意留下來還債”,便恭敬地欠身告辭。
“愛妃慢走。”那孩子趴在桌上目送杏子。
“我送你回屋。”薛思春推開屋門,護在她身后。
走了一小截甬路,回頭看看已經遠遠超出波斯那孩子的視線范圍,薛思春緊走兩步,張開胳膊把杏子箍在懷里。
“客房沒有人。”他偷腥似的,擁著杏子直往樹蔭里靠。
杏子伸手摸摸他的臉,拒絕了這次邀請:“殿下還在等您。天晚了,今夜請思春君先放過杏子吧……否則明天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同廚房里的老叔相處,他們會笑話杏子么”
“他們大概正在笑話我,笑我怎么還沒吃掉你。”念及夜已濃深,薛思春憐她夜半乏困,有心愛惜,便點頭應下來:“早點休息,我圖的不是一夜歡愉。”
回到杏子住處,薛思春一眼看見屋內擱著兩個陶俑。
那一對當作小樣用的陶俑未上釉,灰頭土臉,在滿屋子精巧擺設里顯得格外扎眼。薛思春問此物從何而來,叮當照實答道:“西市胡商琉璃鋪訂做的。它們樣子挺好,就擺上了。”
“這是陪葬明器!哪家損人的鋪子該罰,該封!”薛思春努嘴,示意叮當趕緊把陶俑扔掉。
叮當忙解釋一番,說它連三彩都沒涂,只是小樣,算不得明器。又講那位莎掌柜教她如何趨吉避兇:“思春君您別生氣,叮當為它們縫件紅袍即可。”
“此乃大忌,胡商不懂。”薛思春叮囑杏子早睡,他一手一個抓起陶俑去處理。
第二日早晨,薛思春騎馬到京兆府點卯。
難得波斯王子沒睡醒在家里補覺,他和京兆府的同僚們能安生辦上一天差。途經西市口時,薛法曹不經意間把陶俑這件事放在了心里:“身在異鄉煳口不易,需得提醒那商客一二句。”
然而天色還早,尚未開市,沒法進去找人。他的熱心腸只得先擱到一邊。
請假之前,該交接的差事必須歸整好。在衙門里忙到晌午,衙役拎來偌大食盒,足足裝了五層,香氣四溢。六曹皆圍過去,齊刷刷望向京兆尹:“頭兒,您從哪個酒肆點的菜今日格外香啊!”
“薛法曹府上送來的。”衙役放下食盒,道明來歷。
劉戶曹迫不及待打開蓋子往外端菜:“波斯王子買的吧小薛,跟著殿下很享福嘛!他今天沒來這里玩耍,酒菜倒是沒虧待咱們,不枉京兆府上下陪他拔河蹴鞠累到腿抽筋。”
一盤一盤擺出來,底層卻沒碗碟,只放了兩個空蛋殼。
薛法曹拿在手里翻檢看過,會心一笑:“掃晴娘。”
第二十五章
傍晚時分,薛思春順路從西市買了些新摘的蟠桃、蘆筍與胭脂、糖人、彈珠子等物,裝了兩大包掛在鞍上,一路逛至那家琉璃鋪前。
“就是此處。”薛思春看清牌匾,他來提醒一句話就走的,連馬也沒拴,站在外頭沖里喊:“掌柜的,在嗎”
“來啦!”年輕的女掌柜迎到門口,笑問這位客官想買點什么。
薛思春愣住了,眼前這位胡商,同波斯小王子相貌無二。他迅速回過神來,抱拳行禮道:“哦,家中有筆陳年帳務,特來尋令尊核對。”
“帳我們沒欠過錢,客官莫訛人。”她伸手對薛思春說:“可有憑證”
“十幾年前在波斯販貨時的老帳了,敢問老掌柜健在否”薛思春仔細打量她幾眼,愈發覺得容貌與那孩子十分相像。而且,那孩子的母妃正是東瀛琉璃商之女。
待他被引入后院,薛思春立刻察覺出這件鋪子隱約透著股怪異。打坯和泥的伙計,個個精壯彪悍,胳膊賽過小腿粗。生成如此健碩體魄,無論從軍還是到鏢局去,都勝過在一間琉璃鋪打雜。
水井旁蹲著個干瘦老波斯,警惕地掃了他兩眼。
“戒備森嚴。”薛思春估量一下,幾乎確定屋里老掌柜的身份就是王妃。
邁進門檻,坐在窗下納鞋的婦人果然滿頭烏發,并非波斯籍。
“在下京兆府法曹薛思春。”他報上名號,拱手道:“有一事相詢。”
*
辭別經營琉璃鋪的母女二人,薛思春返回點心店里,將各色蜜糖格外多買了幾斤。回到家,他拎著滿兜吃食,先去找波斯小王子。
“哎,哎!思春君,杏子正在后院等……”叮當在門口接過菜蔬,緊喊慢喊,只趕上了思春君大步離去的背影。
“你們先吃飯吧,不用等我。”薛思春揮揮手,命人備車。
思春君竟然沒往杏子屋里走!叮當心中小鼓直敲。杏子中午剛給他做了可口的飯菜,晚上他連句“辛苦”都沒說。不但如此,還要跟小王子一起出門鬼混。哼,一定是鬼混,叮當咬牙想:兩個人以前還結伴逛過葵屋!
“這怎么行。杏子,你不能再等了,杏子!”她轉身就往后院跑。
波斯小王子看見那一堆甜食,兩眼放光,拍手跳起來攀到他背上:“法曹,你們今天在京兆府斗雞啦法曹贏了多少錢肯買下半個鋪子的糖塊嘖,摩揭陀國進貢的大菠蘿……法曹,老實交待,這貢品從哪里偷來的”
“各國貢品暗里都有宮人偷著買賣,不稀奇。端午宴上見你喜歡吃,我去問過價錢。”薛法曹拿簽子叉住,遞給他:“殿下,下來用,別扎著手。”
那孩子閉著眼嗅嗅甜香氣,滿足地“姆”了好幾聲。
有奶便是娘,有了好吃的便好哄了,他本就是個小孩子心性啊……薛法曹揉揉他的腦袋,笑道:“吃完我帶你出去玩。”
他把波斯小王子帶到了西市。
那孩子尚不知情,在馬車上咂著糖,慢條斯理地填九宮格。薛法曹坐在旁邊,已然瞧出機關所在,略略指點了他幾步。車輪停下時,薛法曹掀起布簾一角,喊他來看。
街對面,一家鋪子忙進忙出,十幾名伙計正在裝車。
“殿下,別出聲。等會兒你就看到了。”薛法曹伸手捂住他的嘴以防萬一。那孩子聽話地偎在法曹懷里,只當是什么好玩的公務,歪著腦袋從簾子縫里四處張望。
琉璃鋪內走出一名干練少女,扶著個戴帷帽的婦人。
半個時辰前,那婦人迫他立下誓言:“如有泄露,天打雷噼。”可惜這法曹不信那一套,轉身就把王子帶了來。
“是殿下的母妃和王姊。”薛法曹輕聲解說:“我不知其中有什么緣由,但請您放心,酒井妃和莎子公主過得很好。”
波斯王子瞪大眼睛,怔怔盯了片刻,腦中恍然轉過彎來,法曹帶他見的人是血肉至親!他張嘴要喊,只能發出些“嗚嗚”的聲響。伸手去拍車壁,卻被薛法曹鉗得結實。那孩子咬住法曹的手指,弓起身子想掙扎開,奈何敵不過法曹。他泄了氣,齒下狠命用勁。
低低的語句繞在耳邊:“殿下,別動。他們刀上涂過毒,乖,別動。”
鋪門關閉,銅鎖落下。路邊擺攤的老街坊見狀,問那年輕女胡商:“呦,掌柜的,關門摘匾……買賣停了興師動眾這是去哪兒呀”
“走親戚。”車上隨便答了句,那隊胡商趕著牛車緩緩離去。
眼睜睜看著母親和姐姐消失在街口,波斯小王子哭斷了氣:“母妃被那伙人挾持放開我,我要見母妃!法曹你敢攔本王,本王砍掉你的腦袋,嗚嗚!”
“你娘這是為你好,她安全得很,少給她惹麻煩。有什么事,回波斯問你爹去。”薛法曹拉下臉,把他牢牢按在座位上,唬道:“聽話,否則不告訴你她們去了何地。”
“法曹知道”他忙問。
“已經遣人跟蹤了,她們也許去洛陽重新開鋪。”薛法曹塞給他一塊糖,嘆道:“探明之后,我會給你往波斯捎份地圖。”他拿起車內的九宮木格,邊擺邊說:“謹慎起見……地圖刻在它后面吧。殿下記清楚這一局的擺法,擺錯可就拼不出圖了。”
抬頭看到他兩眼不安分地轉來轉去,淚花還沒散。薛法曹正色道:“想都別想離家出走。這是你們波斯的內務,殿下最好回去找波斯王尋個好結果。”
“母妃和大公主,先替本王罩著些。我遲早會來接她們。”那孩子并非愚笨,想通了利害,也就漸漸安靜下來,認真去記九宮格。
他火急火燎要回波斯,折騰法曹家的仆役們累了個通宵趕著收拾出行裝。薛思春將他送回驛館,行到半路,那孩子忽然扭頭問:“法曹,你覺得我姐姐好看么”
“她很美。”薛法曹點頭稱是。
“比杏子好看么”他又問。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若問哪個更好看……”薛法曹聽著話里有話,答道:“千萬別動什么指婚的念頭,我已經有杏子了,不去波斯當你姐夫。殿下,姻緣這種事,終究落在緣字上,合眼緣自然好看。大公主乃窈窕佳人,一定能覓得東床婿。”
小王子撇嘴,定要讓他分出高下:“答非所問,本王不滿意。公主好看還是杏子好看”
“好吧,大公主貌若天仙,勝過杏子。”薛法曹少不得夸贊幾句。
“算你有眼光,本王滿意了。”那孩子握住韁繩勒緊,高聲吆喝:“駕!”
薛思春從未見他飆馬,唬了一跳,忙奪過韁繩抖了抖,讓坐騎放緩速度:“吁——殿下,小心路旁的行人。您坐好,執韁這種差事,還是卑職來吧。”
“我是威風的王子,理應白馬金轡,瀟灑過市!”他固執地挺了挺胸。
“噗,好吧好吧,殿下八面威風、玉樹臨風、舉步生風、風流倜儻。”雖不知道他又犯了哪門子小脾氣,見不到母親這件事該體恤些。薛法曹依然伸胳膊護好他,笑著說:“祝殿下一路順風。還有,回去之后吃了甜點心記得用鹽水漱口。”
沒料到馬鞍上的那一位更惱了,頭也不回,振臂嚷嚷道:“誰吃甜點心了威風的王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從不碰甜食!”
“悄悄吃兩塊無妨的。”他湊到那孩子耳邊說:“等下過霜,柿餅就能吃了。看在咱倆的交情上,我叫杏子多買些,托商隊給你送去。”
“本王子不吃!”那孩子鼻孔里哼出一聲。
薛思春點頭道:“如此也好,蛀牙國王的確有失莊重。獵下白虎皮子一定送你。”
到了驛館,那孩子走得頗有幾分大丈夫氣概,手向后一揮,把法曹留在了館門外。薛法曹駐足空立半晌,翻上墻頭,四處查過館內侍衛之后才離開。
*
杏子晾干頭發,褪去最后一件貼身小衣,赤條條鉆進紗帳內。
薄薄的棉衾搭至胸口,榻上便豐盈起來。她側身而臥,攏起散落在枕邊的幾縷青絲,懷著甜蜜又安穩的心情,隔帳守候。
叮當說思春君攜王子殿下逛花樓,她笑叮當愛想歪。待二人回來,果然沒那種事。王子殿下匆匆搬走,杏子心中不免雀躍:“思春君終于清靜了。”
柿子木矮幾上的油燈只留了一盞,豆光細小,昏黃光暈安靜地灑在清酒杯里。杏子閉上眼,希望一睜眼就能看到思春君。
屋門槽內的木軸“吱呀”扭動,薛思春推開半扇,嗅到淡淡的香粉味。
紗帳之中,月白色的薄衾下軟篷篷,像裹著一團白棉花。她睜開眼,抿嘴笑了,撩起帳子一角,含情睞眼勾去。
“杏子”薛思春不覺牢牢關上門,心里狂跳著。這算是她主動投懷送抱么
“思春君……”杏子放下紗帳,身子往被中滑去,大半個臉都遮住了,只露出晶亮的雙眼,一眨不眨凝望著思春君,向他發出邀請。
薛思春“嗷”地一聲撲了過去。
屋中光線暗,他只顧著餓虎撲食,沒提防腳下,不幸被暗處一方桌角絆個踉蹌,眼看著眉角就要撞到前面的油燈。
薛思春下意識地以手護頭,往旁邊一滾躲了去。他撐開胳膊緩那沖勁,半個臂肘擦在磚面上,多少蹭破些油皮。
“我亦見血,甚是公平。”他自嘲著站起來,就地解開衣衫。
“倒霉的思春君……要緊么沒碰到你的‘人參’吧榻前還有矮幾和坐墩,小心再絆倒。”杏子趴在榻沿,笑著伸出手:“我先預備著扶住你。”
薛思春聞言,腳孤拐一瘸,叫聲“不好”,整個人又往前栽去。
“呀!”杏子大吃一驚,以為思春君真傷到了腿腳,慌忙撩開紗帳,想要接住他。
那廝卻穩住身形,反手將她攬了,一邊細賞紅杏泄春光,一邊摩挲著懷中人光熘熘的嵴背和腰肢,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俯首抵在她額頭,緩緩問:“小杏子,喜歡人參么”
“嗯……”小手順著滑下去,隔了褻褲,悄悄握住他腿間滾燙的那處。
噙了舌尖,并肩疊股,呢呢喃喃一對新燕。
若問良辰幾更天
巫山云雨歡喜天。
*
燈暖,
影亂,
正文完。
*
(= =|下面是非正規抽風番外)
薛思春-這就完了吃杏子的三十六計呢
杏子-這就完了推人參的七十二招呢
作者-呃,后來還有,還有……聽我胡謅……
后來,杏子和思春君度過了美好的一夜、兩夜、好多好多夜……(略)
薛法曹在長安遇到了駱駝案、詩集案、尋寶案、好多好多案子……(略)
他們春天賞花,夏天吃瓜,秋天打獵,冬天天氣冷,更該抱抱取暖什么的……(略)
其他人咧
其他人各自行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
或遇見了,笑著遠遠打個招唿:“嗨,你也在呀”
或走遠了,笑著遠遠揮揮右手:“拜,要幸福啊!”
就像九宮格,每個格子都有機會遇見大把的數字,卻只能填入最合適的那一枚。
就像哭笑俑,一掬細土,開心了,它做出來就是笑俑,傷心了,它做出來就在哭泣。
就像鯉魚幡,有魚爸爸,魚媽媽,魚寶寶,哪怕離了水,也要聚在一起,哪怕天天灌西北風,也要高高飄揚,為著鯉魚跳龍門的夢想。
就像和果子,比起花,還是團子好哦~
就像掃晴娘,太陽天,下雨天,有掃晴郎陪著,天天都是歡喜天^0^
*
最后的北極冷笑話:
問:倒霉的思春君有了杏子以后,為什么不再是倒霉的思春君了呢
答:因為“杏子”等于“幸字”,倒霉的思春君有了“幸”字,就是幸運的思春君,幸福的思春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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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杏也》完結